扮演上帝的爱

爱是我们对某人或某物的强烈渴望，给我们以归属感，赋予我们的存在以价值和完整性，增强我们的存在感，让我们感受到现实生活的牢不可破。这种感觉是“本体论意义上的归根”。

爱的唯一条件就是我们是否能够碰到激发归属感的人，无需其他任何条件。从那一刻起，爱就是无条件的。从“落地”的感觉上来说，爱自己同爱他人其实是一致的，二者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彼此有着本质上的一致性。人必须先爱自己，才能爱别人或者反过来说，人必须先爱上别人，才能爱自己，这两种说法都毫无价值。爱上一个能带来本体论意义上的的“归根感”的他人，这就是爱自己。把自己作为一个有归属的存在来爱，就是爱上一个能为自己带来“落地感”的她者。

既然爱生来带有极端的脆弱性，而且一直试图通过一种相对来说极端的强硬方式去战胜这种脆弱性，于是爱很容易屈服于最大的诱惑：扮演上帝的角色。爱想象自己无条件的接受所爱之人，假装自己至高无上，为所爱之人无私奉献，宣称自己是永恒的。从很多方面来说，爱的历史就是一部爱被诱惑扮演上帝的历史。

西方爱的基石

如同以色列人对上帝的爱，所有的爱都必然如此。要激发和维持爱，不需要深入理解所爱一方，尽管爱一旦迸发，就希望了解更多。美貌和道德上的善并非爱的催化剂，而是爱者从所爱之人那里获得的安放和延展生命的神秘承诺。爱是回家的感觉，绝不是公平或者报答，否则难以称为纯粹的爱。爱是一段通往未来的乐章，但它呈现出不确定性，因为所爱之人幽暗，变化的本性和她表露出的总是带有条件性的爱，即便从爱所给予的广度和我们的响应的强度来说，这种爱似乎是无条件的。它遵从的所爱之人的内在秩序，而这种秩序正是所爱之人的存在。

我在本书中要探讨的爱，集中围绕着这样一种权力的体验。这正是为什么宗教，特别是一神论—没有被上帝是至善、至赦、至忍、至护之父的伪装所美化的一神论——能让我们所学甚多。爱蕴藏着一种信念，即所爱之人能确认、滋养和安放我们的存在。（因此，爱总是伴随着恐惧，恐惧所爱之人的离去，恐惧所爱之人不行使他/她拥有的权力，或者用破坏的方式来使用权力。）爱蕴含着强烈的意愿，情愿付出难以想象的巨大代价去追逐至高无上的善。这种代价在外人看来也许不可理喻，但与当事人获得的本体论意义上的归根感相比，则微不足道。

柏拉图：从身体之欲到天堂

《会饮篇》中的主要神话是西方思想传统中描述爱的最有力的方式之一，这一点归功于阿里斯托芬和第俄提玛。

神话故事是表达这种情感的最佳载体，因为对自我存在的体验感，包括感知个体归根于这个世界的安全感，是一种既强大又难以描述的渴望。

阿里斯托芬称这种野心为“回归”，回归原初和本真的完整；苏格拉底、第俄提玛将爱向前、向上推进为对一种神圣本质的追求。二者都认为爱具有不变和永恒的特质。这个观点自此统治了西方思想中对爱的理解。

不过，强调爱努力维护的是某种永恒不变的事物，这一点为爱洛斯奠定了基础。作为最重要的生命推动力，吊诡的是，它也是死亡的推动力。因为从字面上看，爱洛斯渴望的满足感包含着以我们所知的唯一方式（死亡）征服人类的生命：个体的生命是由时间和瞬间以及各种意义上的孤独、失败和不完整所造就的。换言之，柏拉图的文本已经为爱变成巨大的破坏力量奠定了基础。这种破坏不是出于疯狂的愤怒、嫉妒和占用欲，而是受到最崇高理想的激励和证明；这种破坏不是以颠覆般的破坏方式来完成，而是带着精致和净化的冷酷。

当爱最终关乎人类之间的情感时，这样的渴望就显得相当危险。《会饮篇》对此肯定没有涉及。这意味着人的感情不可避免地背负上了不切实际的期望，而这一点在18-19世纪德国的浪漫主义时期非常突出。人们期待通过爱亲近神，甚至成为神，最终消灭作为有形个体的存在，从而达至不朽。

这对人类的任何关系都足以构成一种负担。事实上，经过两千多年它才被奉上神坛。不过，我们注意到火神赫菲斯特斯曾提到过：作为爱的最终目标，完整性所带来的快乐是语言无法描述的。爱无法清晰地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从完整性到爱之本体，或者是形形色色的好东西所具有的善之本质，当柏拉图作品中的人物高谈阔论以上种种爱的目标时，他们仿佛在谈论神秘主义者的冥想对象，因为无法用定义或者象征来解释这些抽象的词汇。

在这种情境下，我们应该回过头来看阿里斯托芬和第俄提玛的神话所昭示的另外一些观念：爱是完全有条件的。为了爱，我们必须找到那个只属于我们的另一半(阿里斯托芬的观点)，我们要求对方身上展现出本质的美，或者是我们身上普遍缺乏的美(苏格拉底/第俄提玛的观点)。如果这仅仅是描述人类渴望获得本质存在的若干方式中的两种(在犹太教和基督教传统中，这种存在指的是人类与上帝的正确关系，或者是回到/重新回到人类存在），就意味着爱的条件是找到那个看上去好像能代表来自天堂的承诺的人或物。

提出这样的条件性几乎不会让爱变得反复无常或者自我陶醉。因为爱需要持续和小心翼翼地呵护所爱的对象与我们之外的世界。这种呵护经不起自我陶醉和喜怒无常的干扰。而一旦这些条件得到满足，爱便被激发起来，它变得完全无条件，全心全意、不带任何附加条件地去追求和关注所爱的对象。但无论如何，从其源头和目标来说，如那些陈词滥调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的，爱不可能是无条件的。

我们最终从柏拉图那里学习到必须通过教育才可获得爱，准确地说，获得目标如此崇高的爱。爱好比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它不会消失，但必须不断地生长才可以繁茂。如果一个人不持续努力，则很难掌握呵护所爱之人的能力，一个人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养成了解对方的真实存在和他/她对我们需要的能力。W. H.奥登在其长诗《焦虑的时代》中描写的那个年轻人，正是我们的写照：“于是，关于爱，他终将学会他所不懂的。”

我们由此联想到，爱的能力是成熟者的果实，而非年轻人的特权。这世界上也许有爱的天才，但总体而言，年轻时我们缺乏包容力，常会让爱变得盲目。其实，正如柏拉图指出的，爱是最能让人双眼明亮的情感：它毫不混乱和鲁莽，而是命令和形式的典范；它并非狂热地赞颂，而是清醒地顺从；它不是无条件地痴迷，而是必然有条件地认同。

如果成熟度不够，则不会认识到爱本身存在巨大的偶然性将导致我们可能永远找不到另一半，或者即便找到他/她，也无法与对方和谐相处，从而让生命落人失控和不可理喻的境地。爱追求的是追求本身，而不在乎追求是否成功。它看重过程，而非结果，这个过程引导我们学会以富有热情的关注力向所爱之人敞开心扉，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自己也能创造并收获生命的丰满，或者用现代语言来诠释柏拉图的说法，这是一个“自我诞生”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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