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代码，也是有温度的。一个35岁程序员的心理蜕变。

温情代码

（一）

通知

近期本市疫情反复，为保障广大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经相关部门研究决定，即日起，全市中小学生居家线上学习。请各教育主管单位、学校做好线上教学的安排，不耽误正常教学进度，探索线上教学的操作性和实效性，保证教学质量。恢复线下时间另行通知。

xx市教育局

2022年5月31日

通知下的很急，上午最后一节课还没结束，四年级3班的孩子们就收到了消息。老师宣布完让大家自习，跟马思琪交代几句，就急匆匆赶去开会，她是班长。

大家炸锅了，通知宣布前，他们正在准备第二天的六一儿童节，马思琪领着大家装点教室。

各种颜色的气球挂在教室前后的门窗上，三个一扎，思琪还特意在气球上画上几笔，远远看去，就像一串串笑脸，这让整个教室里都装满了笑容。后墙的黑板报中间写着“四3家园”的大字，颜色不同，字体可爱，调皮的孩子还在旁边加上了机器猫的脑袋。左边的空当是3班的荣誉展示：“上半学期优秀班集体”、“文明班集体”、“班风评选优胜班级”......这些字是思琪描的，都是正楷，一笔一画，有棱有角，显出一种庄重。在旁边，挂着一面优秀班集体的流动锦旗。

黑板报右边是一面照片墙，每一张照片都是一个家庭，爸爸妈妈把孩子拥在中间，样子就像教室里一扎扎的气球，温暖幸福。这是去年六一儿童节拍的，照片出来之后，就贴在了墙上，很奇怪，一整年都没有人去动，大概是不想破坏那份美好。马思琪每次看到照片墙，都会为同学们的幸福而高兴，但她不愿意去看自己的那一张，她好几次都想把照片换掉，但心里不舒服，像是在赌气。

教室的装点在接近尾声的时候被疫情通知打断，有的男生正踩在课桌上，用扫帚清除墙角的蛛网和灰尘。老师的话音刚落，就听见扫帚“啪”一声落在地上，像是泄了气，大家都不动了，脸上开心的神采慢慢地凝固，各自懒懒地回到座位，一阵安静。过了一会儿，教室里出现吵闹的抱怨——大家都受够网课了。再说，明天还要过六一呢！他们多么期待啊！

“大家别吵了！安静自习，等老师过来！”马思琪站起来，朝着同学们说了一句，就坐了回去。教室里很快安静了。同学们都挺听她的。

安静下来的马思琪心里想起了去年六一的活动，真快，转眼就是一年。她捏着笔，在本子上茫然地画着圈。一阵风吹进来，带着湿热，墙上的气球也跟着晃动，摩擦出“滋滋”的声响，让她莫名地烦躁。她抓起课桌上的橡皮，黑色的，形状像个U盘，她想把它扔出去，但强烈地忍住了，紧紧地握着。桌上还有一个手提电脑样式的笔盒，上面印着“hello world 0465”的字样，每次使用都像是打开电脑，这些奇怪的文具都是爸爸给她“定制”的，看到这些，她满脑子都是爸爸，也满脑子都是委屈。

在马思琪的班级接到通知的同时，她的爸爸马代正走进公司的会议室，领导面色严肃，没有废话，直接下命令：

因为疫情，各中小学停止线下教学，明天开始线上网课，我公司一直以来为教育系统提供技术服务，要严阵以待，做好线上教学系统的各项调试工作，查找漏洞，全力保障学校网络教学的顺畅、顺利，不能出纰漏。今天务必要把一切准备工作完成！

说完领导就急匆匆离开。

马代深吸一口气，自从这位领导去年空降到公司，改革大刀阔斧，他手上的工作可谓是一刻不停，常常一个项目刚到关键期，又有新的项目压下来。

马代是这家互联网公司的系统维护主管，技术能力没话说，手上正负责其他项目，这次由于事情紧急，才被临时抽调到过来，主要负责线上教学系统的优化，简单说就是提升用户体验感。这是他擅长的事情，不会有难度。在马代心里，没有什么问题是代码解决不了的，他对技术有种执念，他吃了很多代码的甜头。

他属于自学成才。高中时拥有了人生的第一台电脑，在大家都只会用电脑聊天和游戏的时候，他已经摸清了电脑的所有硬件，可以自己组装和拆解，从不出错。更重要的是，接触电脑让他发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代码的世界。当他明白电脑上的一切都是用代码来实现的时候，他决定自学计算机语言，很快，他就编出了所有程序员入门都知道的一个程序：“hello world”，也因为计算机语言的学习，他在英语上进步飞快，意外进入一所计算机名校。

一件让他自豪的事情是——他用代码，追到了他的妻子，也就是马思琪的妈妈。大三的一次编程实践课上，他第一个完成老师的题目，并在代码中加入了一个小小的设计，让代码在作答后继续运行，这一幕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而中止代码运行的唯一方式是：输入马思琪妈妈的名字。马思琪的妈妈是班里唯一的女生，也最受追捧，人美，程序还编得不错。马代告诉大家解法的时候，所有人将信将疑，但这姑娘不信邪，真就输入自己的名字，代码运行中止，但随之出现一句表白的话。教室顿时沸腾了，这件事从此传为佳话。马代的身高长相并不出众，一串代码却让他们顺利地走在一起。

马代回到工位，呆呆地看着办公桌上的照片和一个黑色的U盘。照片是两年前拍的，他们一家三口在他所在的城市疫情“结束”后的4月8日，在76天的居家之后，在小区附近的公园里留下这张合影。照片里，阳光明媚，三个人，沐浴着阳光，笑得灿烂极了。至于黑色的U盘？那是一个惊喜。

忽然，他的思绪被电话铃声打断，是思琪妈妈打来的。

“今天学校提前放学你知道吗？”声音急切。

“提前了？不知道，还没接到通知啊！”马代赶紧说。

“班主任打电话来，让中午去接孩子。我这会儿走不开！”

“啊？”

“怎么了？你又忙吗？你怎么这么忙！”

“我......”

还没等马代说完，那边就挂断了电话。

马代和妻子的关系近来有些微妙，他总觉得不对劲，但也说不上为什么。要说原因，马代认为一定跟去年女儿的六一活动有关，因为从那之后，他觉得一切都变了。

（二）

去年的夏天很热，和天气一样热闹的是马思琪学校的六一活动。前年因为疫情刚结束，学校停办了许多活动，其中就包括儿童节，那是好多孩子的遗憾，上二年级的马思琪，也度过了一个在记忆中空缺的六一。所以去年的六一，就像是心理补偿，无论学校，还是老师学生，都隆重地准备，气氛热烈极了。

“学校要求爸爸妈妈参加这次的六一，不能缺席！”

马思琪把这个消息告诉马代的时候，马代正在书房的电脑前处理客户的问题，他戴着耳机，眼前的代码一串串滚动，屏幕上红蓝色光映在他的眼睛里，仿佛Led灯在闪烁。

思琪无奈地叹气摇头，大喊一声：“老爸！”声音要把书房掀翻。

马代被这声音一惊，摘下耳机，“怎么了思琪？”

“学校要求爸爸妈妈参加这次的六一，不能缺席！”她又重复了一遍。

“好好好，没问题，肯定去肯定去！”马代一边点头回应着思琪，一边打眼神，意思是正在工作，等下再说。

思琪悻悻地出去，但得到了爸爸的答复，心里依旧开心，她是有私心的。六一活动会有演讲和表彰环节，她想要爸爸妈妈分享自己那份小小成就感和虚荣心。这一年是她第一次当班长，也当得很出色，无论是个人学习还是班级工作，都在学校名列前茅。她很想让爸爸妈妈一起去见证，那多美好啊！这种心情一直埋藏着，鼓动着，所以六一前的几天，思琪的小脸蛋每天都红嘟嘟的。

儿童节当天，教室前的多媒体屏幕上是“六一快乐”的字样，欢快的音乐循环着。当时还是三3班的教室装饰得焕然一新，气球，彩带，精心设计的黑板报，每一处都是孩子们的智慧和汗水。讲桌上放着一束鲜花，这是思琪放的，她想在这次活动上，把这束花献给班主任。

突然，歌声停了，早到的家长以为开始了，都安静下来。谁知屏幕也黑了，应该是多媒体电脑出了问题，这是老毛病了又犯了。3班的多媒体电脑因为机型老旧，总会突然“犯病”。班主任老师还没来，一些家长自发前去查看，也都没辙，马思琪立刻想到了教信息技术课的张老师，马上跑去请他。很快，张老师就跟着气喘吁吁的思琪过来了。果然是行家，问题得到解决，思琪礼貌地说声“谢谢”。这不是思琪第一次请张老师帮忙了。

张老师性格很好，开朗健谈，见面都是笑。他得知思琪爸爸也是搞技术出身，算同行，一来二去就跟她熟悉起来，对思琪这个懂事的小姑娘也多了一分亲切，每次班里需要技术支持，思琪总能找到他，甚至有时候班级拍摄一段视频，思琪也把他喊来当帮手，他常常会假装生气地对思琪开玩笑：“随叫随到，我成你们班的网管了！”帮忙却一点不打折扣。

小插曲之后，快10点了，家长们陆陆续续进班，挤在自己的孩子旁边，思琪也等待着爸爸妈妈。她坐得很端正，双手交叠放在课桌上，目不斜视，她觉得那个样子让她看起来更像个班长，其实，心里早已咚咚直跳了，像装着一只好动的小兽。她尽力掩饰，这也让她的脸蛋更加红了。

“哇！”教室里一阵骚动。

这是妈妈来了！

多么美丽大方的妈妈呀！短发，耳髻的一边别着一枚精致的发卡，另一边的头发自然地垂下，干练温柔，一袭深色的长裙，踩着合适的高跟鞋向思琪走过来。妈妈一眼就发现了思琪，笑着走过去，挨着思琪坐下。思琪那一刻可幸福了，心里高兴极了，连耳朵尖儿都红了。在妈妈坐下的一瞬间，她仿佛晕了一般，靠在妈妈的身上，感受着妈妈的体温。妈妈轻轻拍了拍她，这才缓过神来，她看向妈妈，她是在问爸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活动开始了，正在班主任老师激动地做着汇报时，马代来了。

他是跑来的，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忘记今天是重要的场合，穿得如往常一般——程序员标准搭配：灰格子衬衣，深色的运动裤和运动鞋。最致命的是那被熬夜摧残的头发，在夏天的热风和汗水的作用下，纷纷塌向一边，给人并不舒服的观感。他手上捏着一个黑色的U盘，仿佛是一位走错了门的电脑维修工。

思琪看到爸爸的第一眼就激动地要站起来，之前等待的焦急这会儿全没了，爸爸来了，一切都如她所想。她招呼爸爸过去，又引起了一阵短暂的骚动，思琪的妈妈尽量克制，但依然流露出一些不满，这倒不是因为马代的形象，更多的是在这种情况下迟到。

老师滔滔不绝地讲着，马代把那个黑色U盘朝思琪和妈妈晃了晃：“看，这是我给思琪的礼物，绝对是一个大大的惊喜！”马代难掩兴奋的神色，擦着汗水说。思琪已经开始期待了。

忽然，马代的手机响了——领导打来，铃声迅疾。马代向老师抱歉地点头，把U盘放在思琪手里，起身出去接电话。思琪和妈妈对着马代的背影一阵无奈。几分钟之后，妈妈收到一条消息：

“公司有急事要处理，十万火急，我得去。跟思琪说声抱歉，我的礼物就是那个U盘，到时候思琪发言的时候，把U盘插在教室前的电脑上，输入‘马思琪’全拼，它就会运行了。”

妈妈把手机狠狠地摔进包里，用力合上。她一向冷静，这个动作被思琪看在眼里，就多半猜到爸爸又有急事，顿时像茄子打了霜，软塌塌地向妈妈身上倒去，妈妈赶紧靠了一下身子，思琪才恢复端正，但状态已然不像之前，眼睛里少了许多光芒。

马代一向是这样，在还没有和思琪妈妈结婚之前，她们就为此争吵过。

（三）

大四那年，马代到一家互联网公司实习，这是一家大公司，能进去的都是同期的佼佼者。虽然他只是项目里的小角色，但获得机会的马代像疯了一般，份内的活儿不在话下，别人做不完的他也义务帮忙，为了赶进度，竟然连续加班3个多月，最后的冲刺阶段，他把行军床和洗漱用品都搬到公司，俨然把公司当成家。这样的人，今天看就是“卷王”。

最另同组人惊讶的是，不管多么疲惫，只要写起代码来，他就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眼睛里充满光芒，整个人异常兴奋，一串串代码在他的敲击下诞生，每一串字符都整齐有序，他的代码看上去就像是艺术品。是的，艺术品，他确实是把代码和程序看成他的作品。很快，实习生中就传着这样的句子：写代码，找马代。他听着很受用。

实习结束要回校了，公司为实习生们举办了一场欢送会，也是一场总结会。总结是需要代表发言的，已经是新人中“红人”的马代，毫无悬念的成为了发言代表。总结会的头一天，他熬夜写发言稿，在镜子面前练习脱稿讲话，一遍又一遍。镜子里的他，虽然貌不惊人，但精神饱满，眼光明亮，是一个他心中理想的程序员的样子。第二天，到他发言的时候，公司领导和实习生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上场，他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上台，看了看台下的人，清了清嗓子，准备讲话。可是突然，他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嘴巴再用力，声音也像被一把大手掐住，发不出来。大家都认为他是太过激动，又一次报以掌声。他仿佛使出全身力气，终于说出“大家好”三个字，而“大”这个字，说得结结巴巴。不知过了多久，他如释重负地讲完下台，像做梦一样，脑海一片空白，流了一背汗水。

紧张其实很正常，毕竟他还没有毕业。他的实习表现依然获得领导们的好评，实习评价特别亮眼，他的主管竟破天荒补上一句“马代就是为代码而生的。”这是马代人生中的高光时刻，当然，代价则是爆瘦十多斤，让本就不胖的他几近脱相。当然，很快他就和当时还是女友的思琪妈妈大吵一架。

两个人刚在一起，但相聚的时间屈指可数，马代就像着魔一般铺在工作上，还不要命。思琪妈妈的关心和问候，不是被马代忘了，就是草草回复。

那天，马代拿着刚出炉的实习评价表，准备好好跟思琪妈妈分享一下喜悦，顺便商量给她过生日，却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思琪妈妈突然爆发了，她冲着马代咆哮，无非是不注意身体、不在乎她的关心、不会好好沟通之类。马代惊了，他不知所措，本应该快乐的分享却是如此结果。他心里难过，再加上几个月的疲累一涌上来，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宽慰话，思琪妈妈又气又急，扭头走开，马代回去连睡了三天。

后来他们当然和好了，还是因为一串代码。思琪妈妈生日那天，马代用代码写了一个小程序发给她，解锁的密码是她的生日。思琪妈妈收到以后，就知道他又玩老一套，但是点开一看，眼泪顿时止不住了。那是她和马代在一起的时光，有照片，也有文字，虽然句子有些傻乎乎的，但许多细节都被马代记录下来。马代是很用心的，他只是不善于表达。

这之后，思琪妈妈决定不从事这个行业，她想到未来两个人都没日没夜的编程，没日没夜的写代码，日子不好过，她去了一家销售型公司，这也符合她的性格。

毕业之后的马代去了另一家互联网公司，也就是现在负责教育系统支持的这家。他为什么不去实习的公司呢？他投了简历的，还附上那张高光的实习评价表，但石沉大海，没有回复，至于为何？是个迷。

工作后的马代，不出思琪妈妈所料，没日没夜的写着代码，加班也异常严重。当然，那时候的马代年轻，努力工作无可厚非，毕竟互联网行业繁荣，眼见着收入在慢慢上涨，两个人都充满着希望，所以他对家里大小事务的忽视也并没有大问题，思琪妈妈都能处理。因为程序上线的前期随时可能出问题，所以马代的手机一天24小时都是开机状态。常常是正要吃饭，电话一响他就直奔书房，等处理完问题，饭菜都凉了；有时候他俩出门购物，经常半路上人就跑了，赶回家或者去公司处理问题，留下思琪妈妈一个人大包小包地拎回家；外出旅游简直就是花钱去景区办公，只要有电脑，他随时都能工作起来。思琪妈妈很无奈，谁让她着了代码的道，上了马代的船呢？

（四）

在思琪妈妈把手机摔进包，用力合上的时候，马代已经在赶去公司的路上。思琪好几次朝教室门口张望，期待可以看到那个身影能突然回来，但她知道这不可能。

她常常想，自己的爸爸为什么那么喜欢写代码呢？她有时甚至觉得爸爸的工作和那些她看不懂的代码比自己都重要，她不懂代码，但不知不觉中，她对代码这个她基本不会用到的东西十分厌烦，虽然爸爸常常有教她编简单代码的想法。这一次，妈妈告诉她，爸爸的那个U盘礼物是他编写的代码，再加上爸爸的临阵脱逃，思琪的心里又气又急，恨不得把U盘扔出去，但她又很好奇爸爸准备的惊喜。于是，她就在这样的矛盾心情里坐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三3班的活动继续，老师细数这一年班上的成绩，每位学生的表现，最令思琪高兴的是，老师重点提到了她。老师的评价是：我们的班长马思琪，是大家都喜欢的班长。她带头学习，帮助后进生，还把班级工作做得十分细致，很有集体荣誉感。最后，老师号召大家给思琪鼓掌，班级里掌声一片。老师看向她，学生和家长们也把赞许的目光投向她。她坐得更端正了，背挺得直了，脸蛋变得更红了，头也不好意思地压得低低的，整个人都像漂浮在七彩的泡泡上，她的心荡啊荡啊，美妙极了。被人赞美和认可，确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啊！其实思琪值得。

思琪在班里被同学们称为“劳模”，这个称号有赞美，多的是无可奈何。那时她刚刚当上班长不久，没有经验的她，只想尽力帮助老师和同学，这很考验耐心和智慧。

收发作业是她的任务，但她做得远不止此。组长收上来的作业，她每次会提前浏览一遍，做记号分类再送给老师，完成出色的、敷衍的、要改正的、要重写的一目了然。这样一来，大家就怕了，尤其是那些长期摸鱼的学生，他们的作业无处隐藏。他们心想：以后没好日子过了，得给这班长点颜色看。每个班长最开始都会遇到一些麻烦，每个班也都有这样的麻烦制造者。思琪很快发现，无论课上课下，总有一批捣蛋分子，他们上课分心，下课打闹，故意不服从管理，明摆着跟她对着干。她很着急，自己刚刚上任，班上的学习风气却越来越差，小小的她还为此哭了几回鼻子，她只好去找老师帮忙。老师告诉她：保持耐心，只要你是真心为同学们好，为班集体好，你一定是一个出色的班长。

老师的话让她似懂非懂，仿佛告诉了方法，仿佛又什么也没说，只是每次在做一件事情之前，她会想想老师的话。班上的捣蛋鬼们没有变化，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让他们大跌眼镜。按照惯例，老师批改后发下来的作业，都是被大家带回家再修改，少数积极分子会认真改错，大部分人都很敷衍。翻开作业本，错的依然是错的，新的作业照旧。思琪发现这个问题，决定要有错必纠。当她把这个想法在班里宣布的时候，自然是反对声一片，少有人领情。当然，这需要老师的配合。老师宣布：每次作业上的错误，必须当天修改，没有修改完成的，放学后留校改。这一招正中要害，同学们傻了眼——谁也不想留校啊！没等思琪号召，他们纷纷找到班上学习成绩好的帮忙改错，一时间，三3班形成一个奇观——课间少有人出教室，出去的人也是形色匆匆，很快返回，教室里一片忙碌，都是一组组，一对对地在改作业。那个劲儿，堪比期末考试前的临时抱佛脚。各科老师慢慢发现作业的变化，这让他们很惊讶，班主任却笑而不语。

一切进展顺利，但问题接踵而来。作业问题多，问题学生也多，改错的时间却只有课间和午休时间，这把学习好的也折腾得够呛，纷纷向思琪吐槽：再这么下去，我们都要累死啦！思琪也觉得不妥，但她没有办法。她跟同学们说：课间没改完的，放学后留校改，统一由我来帮大家改错题。大家不相信，一个小小的思琪，怎么能改得了那么多同学的错误？其实思琪发现，整体讲解修改，比一对一效率更高。

放学后，大部分同学都走了，剩下思琪和一些没有改完错误的留在教室。看着那些空空的座位，有些人就抱怨了，觉得不公平，甚至做出一副死活不改的样子。她没有理会，先统计错题，再一一讲解，像个小老师，每一道题都讲得清楚明白，除了班上的李小刚之外，其他学生很快就改完离开了。李小刚是班上的垫底儿，也是个刺头，大小事儿都有他，再加上他个子大，还特胖，看着吓人，班里人都怕他。

最开始的几天，李小刚对思琪的辅导根本不感冒，照样我行我素，思琪仿佛也跟他较上了劲，他越是不耐烦，思琪就更是耐心，弄得他毫无办法，干脆举手投降：我服了行吧！我改，改完还得回家帮我爸爸收拾东西！思琪这才知道，李小刚的妈妈很早就不在了，是爸爸带着他。他爸爸做批发生意，平时店子里一刻不能离人，没时间管他的学习，所以他都是自己回家，有时候还要去店子里帮爸爸整理货物，两个人忙到很晚回家，做饭肯定很为难，所以他们要么在外面吃，要么就叫外卖对付一顿。思琪总想着，李小刚这么胖，是不是跟长期吃外卖有关系？她对这个同学的印象也有了变化，原来李小刚很懂事，有许多优秀的地方，只不过大家很少去认可他。

就这样，每次留校的同学越来越少，再后来，她只需要辅导李小刚就好了。事实证明，没有人是不可以被改变的，只要是真心帮助。李小刚虽然还是班上的垫底儿，但已经是个优秀的垫底儿了，也不再是刺头，思琪的工作他很支持。

不知道思琪究竟遗传爸爸多，还是遗传妈妈多，工作的认真劲儿和爸爸有一拼，不服输的韧劲儿又很像妈妈。那段时间妈妈都是特意晚半个小时去接她，每次看到思琪高高兴兴地从学校出来，妈妈都无奈地苦笑，继而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五）

六一活动的下一个环节——家长代表讲话。家长代表是提前征集好意见的，一向不露面的李小刚爸爸这次破天荒地来了，并且还要参与发言。前面几位同学的家长都做了演讲，看得出来，他们对孩子在班级的表现很满意，也很感谢老师们的付出。相应地，他们的孩子在看到爸爸妈妈讲话的时候，一个个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认真，都坐得像马思琪一样端正。对他们这些孩子来说，在这种场合，看到自己的爸爸妈妈讲话，听到他们夸奖自己所在的班集体，一起见证自己的成长，那是一种巨大的荣耀和幸福，这会成为他们未来长久时间里的一件骄傲事情。

李小刚的爸爸也发言了，他说：大家好，我是李小刚的爸爸，平时做批发生意，跟别个讨价还价搞得多，在这种场合说话，还蛮紧张，大家给我鼓励鼓励。教室里响起一片掌声，气氛顿时欢乐起来。他接着说：这次我参加活动，不是我主动来的，因为店子离不开人，我们家小刚强烈要求我才来的。不过，小刚这一年变化很大，是真的大。我没有时间管他的学习，偶尔就督促一下，我这人没啥耐心，搞得不好就对他发一顿脾气，他也怕我，对这一点，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的......小刚的爸爸说到这里，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小刚，平时胖胖的、壮壮的、凶凶的小刚，这时候缩成一团，变得圆圆的，小小的，乖乖的。他把脑袋低着，额头上满是汗珠子，红红的脸蛋清晰可见，嘴巴紧紧地抿着，露出一边一个酒窝。这时候，大家清楚地看见一颗眼泪，“呼啦”一下滚下来，在他的脸蛋上留下一道水印，他赶紧用袖子揩走，又一颗滚下来......思琪既高兴，也感动，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她竟有些羡慕小刚。小刚爸爸说：我要感谢3班的班长，是她给了我家小刚很多的帮助，我谢谢她，她叫什么来着？这样的话，又一次引起教室一片笑声。班主任赶紧补充说：马思琪。还指了指端坐着的思琪，思琪冲着小刚的爸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李小刚爸爸的演讲带着大家的掌声结束了，最后的家长发言本来是马代，这就只能思琪妈妈代为发言了。思琪妈妈的演讲中，感谢了老师和同学们对思琪的信任和帮助，然后，她拿出马代留给思琪的那个黑色U盘说：思琪的爸爸因为临时有事，不得不先离开，他为思琪准备了一个惊喜，是给思琪的，也是给三3班的孩子们的。大家听到这里，都十分好奇——一个U盘？这是什么礼物？在思琪妈妈操作U盘的过程中，教室里每个人的眼睛都充满了期待。

只见一串串白色的代码在滚动着，代码的最后，有一个闪动着的白色光标——“-”，思琪的妈妈朝思琪笑了一下，准备在键盘上敲出“maisqi”。思琪妈妈的感觉很特别，每输入一个，都仿佛把她拉回到曾经的大学教室，那个等待她去解答的程序，那串需要输入她名字的代码。终于，随着她的输入，“masiqi”完整地出现在代码的最后，就等着按下回车键。教室里一阵耳语，一些平时酷爱电脑技术的男孩子甚至着急地喊出：回车！快回车啊！思琪当然和同学们一样期待，也更多了一份紧张，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面前的屏幕，仿佛爸爸会突然从里面跳出来。

果然，一声清脆的按键，画面切换了，真的是爸爸出现了，但教室里同时出现一阵巨大的笑声。马代的脸仿佛是扭曲了一般，被屏幕左右拉扯，上下挤压，伴随着马代夸张的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大-大-大”的结结巴巴的声音，就像是被闷在水里很久发出的声音，大概隔了半分钟，才让大家听出了一句完整的“大家好”。这实在是太惊喜了，教室里议论纷纷。思琪妈妈哪里会预料到这个，整个人都懵了，但也很快反应过来说：估计是U盘没插好，我再试一次。在输入“masiqi”之后，她略带迟疑地按下回车，画面中的马代一闪而过，又一次回到代码的界面，一串串白色字符的代码快速滚动，如同中了病毒，更要命的是，多媒体的音响竟突然莫名其妙地重复播着“惊喜～惊喜～惊喜......”教室里又是一串嬉笑。坐在下面的思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根本不会想到，爸爸准备的惊喜在这时候成了大家的笑话，她设想的一切美好画面，在这个时候被爸爸夸张的嘴巴、结巴的问候、变形的脑袋，还有那怪异的“惊喜”给扯碎，她羞得把脑袋埋进胳膊，再也不想看，不想听下去。

思琪妈妈跟大家说声抱歉，表示可能U盘出了问题，就回到思琪身边坐下。她知道这时候的思琪很难受，她安慰着思琪，并小声说：活动还没结束，你作为班长，还要给班主任献花呢！班主任继续讲着，思琪也慢慢恢复过来，看上去不如刚刚那般难过了。在班主任充满激情地说完结束语后，思琪走上前去，在同学们的掌声中，把那束鲜花送给老师，老师微笑着接过。

活动结束后，大家一起合影留念，老师想着把所有人聚齐的机会难得，又让每个家庭单独拍一张照片，之后贴在教室后面。大家纷纷拍起了家庭照，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快乐。妈妈搂着思琪，留下了两人微笑的样子，只是身边缺了爸爸。照片出来之后，被贴在了教室后面的照片墙上。

思琪妈妈几乎是拎着思琪出学校的，给老师献完花以后，她像是丢了魂儿，软塌塌的没有精神。走过操场，还遇到教信息技术课的张老师，张老师老远就笑着冲思琪招呼：今天的活动开心吗？思琪懒懒地回复了一句：很开心，谢谢张老师。

（六）

接完思琪妈妈电话的马代，也没有了工作的心情，即使领导刚下完命令。

面前电脑屏幕上的代码一刻不停地运行着，一串一串往上，飞快的换页，那是他前几天才编好的，他没多少时间过渡，就要转到网课系统维护的项目上来。

代码和马代不一样，代码只需要格式和指令，通上电，它们就会没命地跑。马代近来常常感到疲惫，他疯狂又小心地捋着自己硕果仅存的头发，这一年不太顺利，他有些支撑不住，但没有办法，赶紧起身去学校接思琪。

到了校门口，刚好看到妈妈带着思琪走出来，思琪老远就叫着爸爸。

他走过去，“你怎么过来了？”

“你那么忙，天知道你是不是有时间。”思琪妈妈口气中带着揶揄。

思琪牵起爸爸的手说：“爸爸，我们去吃饭吧，我都饿死了。”

马代忙说：“好好，去哪儿吃，听你的。”

思琪眼珠子滴溜溜转，一会儿看着爸爸，一会儿看着妈妈。马代知道，思琪是想去吃炸鸡。

“那得你妈妈同意。”马代边说边努嘴。思琪妈妈一向不许思琪吃那些所谓的垃圾食品，除了在校的午餐，早晚都是她准备好。

“你就惯着她吧！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妈妈，爱死你了。”思琪抱着妈妈，把脑袋埋在她怀里。

他们也是难得在外面吃饭，平时两个人的工作都忙，尤其是马代，经常加班，早晨起来母女俩都出门了，晚上回来，两人又都睡了。

他们很快到了一家炸鸡店，香喷喷的炸鸡一上来，思琪就迫不及待开吃了。马代把手套递给思琪妈妈，思琪妈妈接过去，没说什么，大家都开动了。思琪吃的开心，嘴里话也不停。

“明天的六一要泡汤了！又是一个在家过的六一。”

这句话仿佛是一颗小石头，落入平静的湖水，马代和思琪妈妈两人的心里一下子荡漾开来，一圈一圈......

（七）

记得去年的六一活动结束，无精打采的思琪被妈妈拎着出了学校，也刚好遇上奋力赶回来的马代，马代本想着能赶上活动收尾，就处理完工作直奔学校，没想到赶上的是自己不好收拾的尾。思琪一看到爸爸，就再也忍不住了，抱着妈妈哭起来，哭得伤心极了，妈妈把思琪紧紧地搂着，抚慰着，很心疼。

马代并不知道怎么回事，问到：“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思琪哭得更厉害了，妈妈抱起思琪，没有理会马代，就打车回去了，留下马代一个人楞楞地站着，他不会想到他准备的惊喜最后成了那个样子。

到家后，思琪已经休息了，思琪妈妈坐在客厅，桌上摆着那个黑色的U盘，气氛无比压抑，马代预感到即将到到来的暴风雨。

“这是你的U盘，拿走吧，没用了。”思琪妈妈冷冷地说着。

马代不明所以，小声问：“今天活动怎么样？思琪怎么了？”

仿佛一直等待着马代问话的思琪妈妈忍不住了。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你究竟还在不在乎这个家？”

“思琪出生后，她的学习生活你管过吗？你眼里只有工作，只有那些代码！”

“她哭成这个样子，就是因为你的惊喜！”

......

“究竟怎么了？你能好好说话吗？”马代很着急，他想知道原因。

“我不好好说话，我还不够好说话吗？答应的好好参加孩子活动，你最后一个来，还第一个走！你眼睛里除了工作还有什么？你想过我和孩子吗？”

“人家李小刚爸爸，一个人照顾孩子，人家不是照顾得好好的？人家不忙吗？”思琪妈妈说话的时候带着哭腔，她从不会这样把马代和别人对比。

“对了，还有你那个U盘，自己是编程序的，都卡成那个样子，根本没办法运行，你知道多搞笑吗你？”

“不可能！我自己操作过很多次，绝对不会出错！”马代觉得不可思议。

“你就是这样的态度，永远就一根筋，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从不为别人考虑。”思琪妈妈说着去了房间，把门给摔上了。

就在这时，领导的电话来了，马代接完电话就瘫在了沙发上。电话里，领导愤怒非常，痛斥他事儿没弄完就溜，留下一堆漏洞，让他赶紧回公司处理问题。末了留下一句：你要不回来，明天以后也不用来了。

马代几近绝望，新来的这位领导刚刚砍掉他一个项目，顺带着他团队的人也走了大半，说是疫情导致客户减少，项目上线就是亏钱。他为这个项目花费了不少精力，之前获得公司的各种支持，这下又上新的项目，缺人也缺钱，他几乎是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可还是问题频出。

他也觉得，互联网行情没有前几年好了，许多同行公司纷纷倒闭裁人，他所在的公司虽然整体稳定，但内部变动极大，领导空降，人员流动频繁。他也是老员工，从毕业就到这个公司，到现在也有13个年头了。他从一线程序员开始做起，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项目主管，也隐约感到上升乏力，行业内部常常提到的“35岁危机”好像随时都会降临到他的头上，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从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种危机，直到前些日子。

公司每年都会有一批实习生，但今年的这次招聘，明显有选拔年轻人才，淘汰老人的意思。当中有一个年轻人他印象深刻。

那天他刚去公司，对面本来空着的工位上坐着一个年轻人，那个人很显眼，干净爽利的头发，轮廓清晰的脸，眼神充满活力，正激情洋溢地忙着。马代过去，他赶紧起身打招呼，一口一个马哥地叫着，十分有礼貌。这之后，马代常常会不经意地看向那个年轻人，他写代码的样子，那种专注和兴奋的神情，无不让他想起曾经的自己。那时候的他，头发还很多，脸也不油腻，颈椎不会酸痛，24小时工作都不会有问题。他也会回忆起十几年前获得的称号“写代码，找马代”，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获得一种短暂的幸福。这种幸福，在这些年中，慢慢在消耗，因为项目的变动，因为压力，因为加班熬夜，因为无法平衡家庭，因为晋升缓慢......种种这些，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当年的模样，忘记了编写代码给他带来的热情，忘记了自己好像是为代码而生的。

公司为实习生们举行的欢送会上，那个年轻人的表现真正触动到马代的神经。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年轻人信步上台，稚嫩的面容配合着职业的着装，让人顿感青春美好。他声音洪亮，表达流畅，抑扬顿挫中有感谢，有谦虚，有收获，还有希望！这些，都获得了现场的热烈回应。下面的马代，这一次是见证者，他忍不住为年轻人鼓掌，甚至激动得落泪。年轻人多像马代啊，又是多么得不像啊！十几年前的演讲，自己像溺水般憋出一句问候的话，结结巴巴说出“大家好”，引来的也是掌声，只不过那掌声里，更多的是理解和宽慰。就在这时，他的胃突然痉挛起来，一阵一阵紧缩，他想吐，但那种场合，他吐不出来，只能忍着结束。

年轻人们都回学校了，来去仿佛一场青春风暴，迅疾无比。他们走了，却在马代心里种下了焦虑的种子，这颗种子生命力顽强，不时在心里拱一拱，就让马代一阵胃痛，为此，他去了几次医院，医生的诊断都是：神经性胃疼，要调节工作，减少压力，多跟别人沟通，必要时可以尝试心理干预。他很明白，调节工作并不能让他的胃疼减轻，他的压力源于自己，但总是觉得内心深处有种东西挥之不去。

就在被新来的领导砍掉项目后的一天，马代痛苦万分，去了一家心理诊所。

他曾想过沟通，但又不擅长，能理解他处境的人不多。他想过思琪的妈妈，但一面对她，他总是语塞，好半天也没能让她听懂。再说，他不想传递压力，思琪妈妈做得已经够多了。于是，他更加拼命地工作，企图在代码的世界里找到解脱，可不知为何，如今编写代码再也没有了当年那种投入，兴奋感偶尔会有，但也很快消逝。所以，他拼命工作只有一个合适的理由：他不想被公司淘汰，他要养家。

他越是拼命工作，对于家庭，他越像个甩手掌柜，和思琪妈妈的沟通更少了，矛盾也更多了，更亏欠的可能是思琪。

一想到思琪，他并不清楚活动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黑色的U盘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思琪哭得那么伤心，他心里十分内疚。他去房间看思琪，思琪正睡着，哭过的眼睛还是红的，叫人心疼。马代轻轻地抚了抚思琪的头发，转身出去了，他要返回公司，走的时候把那个黑色的U盘也带去了办公室。

（八）

三人的炸鸡午餐很快就结束了，思琪吃得倒是很嗨，毕竟是小孩子，烦恼来的快去的也快，在家过六一的事被她抛在脑后。马代和思琪妈妈没说几句话，他们都被思琪的话拉回到过去。

马代电话响了，不用说，又是工作。

“爸爸，你又要回去工作吗？我现在还不想回家。”马代接完电话，思琪睁着大大的眼睛追问。

“领导说，这次疫情有些严重，预计要居家办公，让我做好准备。”

“居家办公吗？太好了，我上网课，爸爸居家工作，多好，是吧妈妈？”

思琪妈妈摇摇头，“有什么区别吗？你爸爸24小时都是工作。”

思琪赶紧说：“妈妈，不生气。”思琪也觉得爸爸妈妈最近有些不对劲。她很懂事，只要有机会，她就想办法让两个大人和睦一些。

“得回去了，疫情严重我们还在外面。”思琪妈妈就准备起身走。

“那你送思琪回去，我先去公司了。”马代带着歉意，他很想陪着他们一起的。

“爸爸，你晚上还要加班吗？”

“不知道呢！有可能......”马代说。

“早点回来哦！爸爸再见”思琪说着就跟妈妈离开了。

懂事的思琪是马代繁忙工作中最大的安慰了，每次疲累的时候，想想思琪，他就有了劲头，以前是编写代码给他动力，后来是思琪，他希望给思琪一个安全的家，让她无忧无虑的长大。

赶回公司后，大家都在收拾东西，一问才知道，刚下的通知，即刻“撤离”，否则晚上可能被封在公司，马代跟项目的同事简单沟通了几句就开始收拾东西了。他把要用到的文件上传到云端，一些纸质资料一股脑都塞到包里，走的时候他瞥见桌子上的那个黑色U盘，就顺手带走了。

回家的路上，路过一家书店，想到明天就是六一，他就去买了一套《哈利波特》，这是思琪一直说想看的。他还在旁边的花店里买了一束花，这是送给思琪妈妈的，马代还从没有给她送过花，这样的浪漫，不知道思琪妈妈会不会喜欢。

得益于居家办公，马代的早回让思琪分外高兴，才到家，思琪就冲过去抱着爸爸说：“老爸，你怎么回来这么早？哇！还有花？给谁的给谁的？”一串欢声笑语，嘴里喊妈妈过来看，仿佛见到什么稀罕事。

“这是给你的《哈利波特》。”马代把书拿出来。

“谢谢爸爸！”思琪拿着书就开始左右打量起来，沉浸在喜悦中。

思琪妈妈这会儿正在阳台晾衣服，马代走过去，“这个，给你的。”思琪妈妈应了一声，继续晾着衣服，也没回头。

“我把花插在花瓶里。”马代转身去忙活了。

“妈妈，来看看嘛，多好看的玫瑰花啊！”思琪叫着妈妈。

“快去写作业！”

“老妈可真凶，我去就是了，不过这花这么漂亮，跟妈妈一样，你不看看嘛！”思琪撒着娇。

“快去！”一声河东狮吼，思琪乖乖溜去了房间。

马代也去书房了，这会儿家里很安静，桌上摆着的那束玫瑰花很耀眼，刚刚思琪说花和妈妈一样漂亮的时候，她就想看，可是心里在跟马代赌气，偏偏不看一眼。

她怎么会不喜欢花呢？她以前也是花一样的姑娘啊！只不过跟马代结婚后，尤其是有了思琪以来，平时的工作加上生活琐碎，她也不知不觉步入中年，竟常常感到一些衰老的迹象，对一个女人来说，时光的流逝往往是容颜的流失。桌上的玫瑰花娇艳欲滴，花瓣上落着一些晶亮的水珠儿，看上去更加可人，思琪的妈妈竟看出了神。

这时候马代突然从书房伸出头来，问了一句：“我都忘了问你，你今天也不用上班吗？”

这一问，把思琪妈妈惊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就随口搭了一句，“我们公司也因为疫情居家办公了。”语气很柔和，不像这段时间的她，也不像更早时候的她。

马代“哦”了一声，觉得奇怪，就问：“你还好吗？”

“你哪那么多问题？”思琪妈妈起身去厨房了，留下不知所以的马代，但看到思琪妈妈刚刚在欣赏他买的花，他的心里还是有一丝安慰。

马代刚刚接到心理诊所的医生电话，告诉他诊所可能因为疫情要关门几天，本来约好的第三次碰面沟通可能得延后到疫情好转，医生叮嘱他在家多休息，好好和思琪妈妈做一次交流。看心理医生，是他不得已的选择，他去过诊所两次，并不抱什么希望，主要是找个人倾诉。

第一次去心理诊所，是在一个周末。通常周末他会在家，但工作日请假看心理医生，实在不好跟领导讲，可也不能让思琪妈妈知道，所以他就找了个借口，说跟同事吃饭。好容易出了门，他像个干坏事的贼，在诊所周围晃了好几圈，确定没有人看着他之后，才猫着脑袋钻进诊所，刚坐下就一身汗。医生见多了他这样的，简单问了他几个问题，他因为紧张，也没说出什么重要内容，倒是梳理了几个重要的时间节点：

节点1:第一次胃痉挛发生在公司实习生欢送会上；

节点2:他认为和思琪妈妈关系发生变化是因为去年六一和思琪妈妈的吵架；

节点3:记忆里开心的时刻有：当爸爸、结婚、做实习生的时候、大学课堂上给思琪妈妈的表白代码、高中第一次编写出“hello world”代码。

他并不明白这些节点的意义，医生在最后给了他一张表，跟这些时间节点有关，叮嘱他回去把与这些节点有关的事情，尤其是自己当时的内心想法，事无巨细的回忆出来写好，下次会诊要用。

这些节点发生的事情，像过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回忆的过程其实相当美好，他忽然觉得，自己的30多年，还是很值得的，做的是自己喜欢的职业，还有一个比较幸福的家庭，虽然工作面临着压力，但也不是没有办法。马代想：难道心理医生搞的是“回忆疗法”？可自己心里痛苦的根源究竟是什么呢？

第二次去诊所更紧张，马代找借口说公司周末组织团建，思琪妈妈一句反问“互联网行业这么不景气，还有疫情，你们还搞团建！再说，往年团建你不都是请假的吗？”他支支吾吾半天才反应：“新来的领导要跟大家认识一下，我再请假就不好了。”其实这个借口还算过得去，但被马代这么一折腾，真话都像假话，假话就更是假话了。思琪妈妈也没怎么追问，马代长舒一口气，溜了，背上都是汗。

去到诊所，医生都笑了，说：“你又不是第一次来了，还这么紧张啊！”

“哎！别提了，每次出来得跟老婆找借口，太难了！”马代无奈。

“大多数面临心理问题的人，都会自觉把家人当作压力，殊不知，家人通常是最好的解药，你这样鬼鬼祟祟，反倒会传导一些其他焦虑和困扰。”医生看着马代填写的表说着。

“我明白，但是要我跟家里人说我心理出了问题，他们肯定要担心，没准儿还会说我矫情，一个男的，花花肠子倒是多。”马代说着自己的理由。

“关健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不是徒增烦恼嘛！”马代接着补充。

医生戴着眼睛，仔细地看着马代填写的回忆信息，并没有什么表情，马代也得不到什么信号。

“写得很详细嘛！你原来是一名出色的程序员啊，很成功的人生经历了。”医生笑着往下看。

在陌生人那里获得赞许的马代，心里竟有种久违的幸福感。

这时候，他注意到医生锁着眉头，眼神停下来，落在一处端详，并用笔做了标记，很明显是发现了重要信息，马代顿时紧张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回忆很正常，并没有什么特别。

医生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马代：“你的焦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把你认为的原因都说出来看看。”

对于这个问题，马代已经想过多次，他很快进行了罗列：

1.看到公司公司来的实习生，像他又不像他，像是因为他对代码如此热情，不像是因为他是全面的优秀，尤其是当众演讲的自信从容，让他第一次感到胃疼。

2.新来的领导和他关系一般，交际不深，管理风格让他不太适应，停掉了他的一个项目，裁掉他项目中的很多人，这让他对工作充满忧虑。

3.行业在近几年走下坡路，自己的收入和职位变化甚微，35岁危机十分明显，一旦失业，不知是什么后果。

4.工作和家庭无法很好的平衡，和妻子的关系有了些变化，具体原因不说上来。

马代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后，医生沉思良久，问：“你为什么觉得你和妻子的关系有了变化，具体是什么变化？你觉得谁先有变化的？”

“我们之间关系的变化，应该自去年孩子过六一活动之后，我们吵了一架，她还哭了，我并不知道具体情况。”

“六一活动？”

“是的，给孩子准备的礼物被我搞砸了。”

“什么礼物？”

“一个U盘，里面写的是一些代码，需要输入一些指令符。”

“你还挺浪漫的。”

“谢谢，你还是第一个说我浪漫的人。在家人眼里我就是个工作狂，眼里只有代码，浪漫跟我几乎不沾边。”

“具体怎么搞砸的你有了解吗？”

“我和妻子吵架的时候，她简单提了一嘴，说是我的代码有问题，没能正常地运行，闹了笑话，可能有些丢人吧。”

“我看你在这张表里写到，妻子把你和一个叫李小刚的爸爸做对比，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讲话对吗？”

“是的，我不知道那个李小刚的爸爸是怎样的，但是听她的口气，像是比我更好。”

“你什么反应？”

“我感觉很不好，她第一回这样说我，我觉得有些伤自尊。”

“还有，你的妻子说你的表现很搞笑？”

“是的，她说我在画面上结结巴巴，大家好三个字，大、大、大了半天才说完整。”

说到这里，医生在表格的空白处写了一些东西，然后接着问。

“你的女儿呢？应该叫思琪对吧，她在六一之后的表现怎样？”

“那天我赶回学校去的时候，活动已经结束了，思琪见到我就哭得很伤心，别的就还好。”

“后面你有问过孩子这件事吗？”

“问过的，不过在和思琪妈妈争吵之后，我不太敢跟孩子多提，怕她伤心，就简单问了下。思琪告诉我U盘运行出现问题，我在画面上结结巴巴地说话。”

“还有别的吗？”

“别的？好像没有，思琪是个懂事的孩子，不过因为是孩子嘛，伤心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件事她好像都忘记了。其他的......”马代停下来回想。

“哦，对了，有次放学回家，我回来的比平常早，思琪特别高兴地告诉我，班上拍摄了关于庆祝春节的短视频，点赞是所有班级最多的，她提到了她们信息技术课的张老师。”

医生迟疑了一下，问：“你为什么突然说到这个？”

马代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反正就......感觉奇怪。思琪后面说‘老爸，张老师人可好了，随叫随到，你们都是搞计算机的，你要跟张老师一样就好了。’我当时很错愕，她像是开玩笑一般随口的这句话，我却想了很久，并且后来一段时间我心里总想着这个张老师。”

“你说的这一点，表格里为什么没有写？”医生问他。

“我觉得这没什么，并且我觉得这个应该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马代自信地说着。

“那你为什么格外提到这个，并且后来对张老师一直惦记？”医生追问。

“这个......”马代竟然脸红了，眼神躲躲闪闪。

医生不说话，等待着。

“因......因......因为我觉得我被比较了，一种好像比别人差的感受困扰着我，让我不能不去想它，尤其是我对我最重要的人这么说。当然孩子是童言无忌的，不会有什么目的。”马代说完这个，满脑门汗珠子，像卸下千斤的担子。

医生看到这里，忽然换了一个话题，“你每次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吗？”

“哪样？”

“就是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我的结巴很明显吗？我要说的话，在我心里其实是清清楚楚的。”

“你是自己意识不到，还是意识到了，不敢去承认？”医生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马代。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马代开口了。

“我......我是不敢去承认！”马代说得很大声，像是使尽了浑身的力气。

“其实看到新来的实习生的演讲表现，我就胃疼，我恨自己为什么当初在一样的场合，表现得结结巴巴，我明明准备好的，我不想得到的是理解的掌声；还有，当年实习后和思琪妈妈第一次吵架，我也是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我明明可以说些很合适的话安慰她的；还有，上次新来的领导砍掉我的项目，我明明准备好好跟领导谈判的，结果没说几句就被领导轰走，我本来理由很充分......还有......”马代一下子说了好多次关于自己在关键时刻说不出话，结结巴巴的经历。这一次，他竟然显得轻松许多，进入了状态。

“谢谢你的坦诚。”医生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带着微笑。

过了一会儿，医生说：“刚刚我们聊了很多关于你关键时刻说话结巴的事，你觉得说话结巴是你焦虑的根源吗？”

“不是。首先关键时刻没那么多，我的焦虑却时刻都有。”

“我现在还不清楚你为什么会有说话结巴这个小问题，我们先把这个放着。回到最初的问题：你和妻子之间关系的变化。你现在觉得如何？”

“好像是我先变化的。”马代说。

“为什么是你？”

“经过您刚刚的提问，我发现去年六一的活动之后，思琪妈妈倒和往常一样，虽然我俩大吵了一架，她和孩子都挺伤心的，但好像我的心理变化挺多，尤其是她和孩子无意中把我和别人做比较之后，和她的沟通不太顺畅，这是因为我的心里有了芥蒂和负担。”

“很好。我觉得今天有收获。虽然你焦虑的根源还没找到，但至少，你和你妻子之间的关系，你需要重新去思考了。心里充满负担的沟通，是没办法顺畅的，对方也会感到痛苦，你和你妻子的问题就在这里。”

“那我怎么办呢？我和她还在冷战着。”

“你们两个其实没什么大问题，我建议你敞开心扉，慢慢地，耐心地，跟她好好谈一次。”

“好的，我试试。”像是获得了某种能量，马代很有信心地说。

“今天就到这里，希望下次能听到你和你妻子关系好转的消息，至于你关键时刻紧张的问题，我们就约在下次吧。”

马代离开了诊所，这一次的心理治疗，他说了很多，毕竟医生手写的沟通记录都有好几页纸，他拿着这些资料，仿佛拿着自己过去的人生。马代把资料放进包的内侧，到这个时候，他依然不想任何人知道，看来他打算和思琪妈妈坦诚沟通的信心还很脆弱。

事实也证明，这种坦诚沟通对她的确是种考验。马代给思琪妈妈送的玫瑰花，她其实很喜欢，但马代却总是畏畏缩缩，不知如何开口，很好的沟通契机就这么消失了。

（九）

一家三口开始了他们的居家办公、学习，马代忙着网课系统的维护，思琪妈妈用电话做着销售，思琪上着网课，这让他们有许多时间相处。

也许是去看了心理医生的缘故，居家的马代对自己多了一些思考，一些以前没有的想法和关注，开始慢慢进入他的脑海。

对于这个家，他以前觉得，自己好好工作，挣钱养家就够了，一切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发展。但他发现，自己仿佛是个租客，每个月把工资上交，早出晚归，陪伴家人的时间屈指可数，休息日也常常被工作打乱。

坐在书房的马代，看着书房的陈设：电脑主机、两个显示屏、可升降电脑桌、独立的网络路由器、音响设备、耳机、摄像头，周围还码着成堆的计算机相关的书籍，本来书房里还有专门买给思琪的书架，现在看，不是他自己的专业书，就是一些电脑硬盘、键盘鼠标等设备，还有一卷一卷的连接线。这俨然一个标准的计算机工作室，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普通人看一眼都觉得头痛，思琪妈妈不会乱动，但都会收捡的比较整齐，这是需要很多耐心的。不仅如此，家里的一些家具和电器，都是按照他的设想布置。比如电视墙，思琪妈妈说电视墙得打多几个柜子，马代觉得不好看，他用互联网人的视角看：一切都要极致简约。所以，电视背景墙就是一大面瓷砖，下面放着一个细窄的长条形柜子，柜子上是一些他买的游戏手办和模型，挤得满满当当。事实证明，没有收纳柜的电视墙，路由器、线束、充电头根本没地方放。他还追求家具智能化，无论是灯、空调、窗帘还是其他的小电器，都要连上网，方便确实也有，但联网的东西最需要稳定，就像他自己编写的代码一样，稍微出点问题，他要不在家，那娘俩可是没办法。路过思琪的房间，他想到连思琪的文具，都是“马代订制”，手提电脑样式的笔盒，U盘样式的橡皮，哪里像女孩子的东西呢？小小的房间除了书桌，书堆得到处都是，新买的《哈利波特》放在床头，思琪正安静地写着作业，他觉得有些愧疚，今天可是六一啊！

桌子上的玫瑰花还很显眼，花朵虽然不像昨天刚买时候的精致舒展，但在这个家里，却是很特别的存在，他想起思琪妈妈昨天出神地端详着玫瑰花的样子，觉得要做些什么，什么呢？每天让思琪的妈妈看到新鲜的花朵。

这时候，思琪的妈妈正在厨房里忙着。思琪上午的课程要结束了，她在准备午餐。

“我做一个西红柿炒鸡蛋吧，这个简单。”马代说。

思琪妈妈没反对。等思琪上完课，饭菜已经端好上桌了。

“我饿死了！”思琪揉着眼睛。

“去洗手吃饭吧！今儿你爸爸做了西红柿炒鸡蛋。”思琪妈妈说。

“真的？我不信！”思琪跑去洗手。

“爸爸，你这个西红柿炒鸡蛋太咸了，你是放了一吨盐吗？”思琪皱着眉头。“还有，鸡蛋壳都还在里面。”思琪一脸嫌弃。

“啊？这个......第一次做，下次改进下次改进！”马代打着哈哈。

“还是不要下次了，你这简直是黑暗料理。”

“你爸爸说今天是六一，他专门动手做道菜给你。”思琪妈妈在一边说，像是给马代解释。

“这真是特别的六一礼物啊！我要把它写进作文里，题目就叫‘特别的六一礼物’。不过相比这个，《哈利波特》才是我喜欢的礼物。”大家笑起来。

马代想到去年给思琪的六一礼物——黑色U盘，不禁苦笑。

“爸爸，你居家办公都是做什么呢？”思琪很好奇，他很少问爸爸的工作。

“你上的网课系统，就是爸爸在做维护。”

“我们上的好好的，为啥要维护？”

“维护是避免出现问题，你今天上课顺利么？”

“还挺顺利，一点也不卡，老师可以提问，也可以在屏幕上写板书，我们回答问题的时候还能举手。”思琪说得一板一眼。

“那说明系统运行是正常的，这都是背后的代码在运作。”马代特意提到代码。

“嗯，是这样啊。”思琪似懂非懂。

“那一切正常，你岂不是就不用工作了？”思琪睁问他。

这还真把马代问住了，理论上讲，代码正常运行着，不出问题，他实际上也没什么需要做的。于是说：“是这样子。”

“那你为什么工作那么忙？还常常加班？”

这仿佛是灵魂拷问，一边的思琪妈妈也看着马代。实际上，代码的运行也没有思琪说的那么简单，系统上线前的编写和检测会花费大量的时间，只有经过压力测试后的程序，才能上线给用户，一般出问题的可能不大，有问题就更新迭代。看上去，如果网课系统都很正常的话，他的工作量就不那么大，至少目前来说是这样。

马代没办法跟思琪解释太多，就说：“你不是对代码不感兴趣吗？我那么费功夫让你跟我学，你都是油盐不进。”

“爸爸你转移话题！”思琪撅着嘴巴，没好气地说。

“不过上网课真的挺累的，我们班同学没有一个喜欢上网课，课间他们在聊天室里抱怨，说眼睛都看瞎了，一直盯着屏幕很无聊，总是会分心，课间只能呆在家里，不能像在学校那样出去活动。总之，上课像坐牢！”思琪说着，口气中，对同学们的抱怨感同身受，还一个劲儿地揉着眼睛，不一会儿眼睛就红通通的。

“抓紧吃饭，吃完饭去休息一下。”思琪妈妈提醒，看到孩子揉着眼睛的痛苦，她也无能为力。

思琪去休息了，但是她说的话，好像提醒了马代什么。

“是啊！自己的工作，好像并不那么饱和，也并不需要24小时盯着，为什么自己总是那么忙碌呢？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忙碌，使得编写代码的快乐正在消失。”

“还有，自己负责网课系统的维护，如果不出问题，事儿就不多，但孩子们上网课的真实反应是排斥和痛苦，能不能有办法解决这些问题呢？”

马代紧皱着眉，不住地叹息，这确实是个难题。在马代心里，没有什么问题是代码解决不了的这个信念在接受挑战。

思琪妈妈看到他长吁短叹，问：“怎么了？”

“我在想思琪的话，看能不能让她们上网课舒服些。”

“她的话你还当真啦！不过她们也确实很痛苦，这么小，眼睛怎么受得了。”

“你有什么建议吗？”马代突然问起。

“我？我可不懂，别问我！”思琪妈妈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脸色又不好看了，不再说下去，让本来想跟她探讨一下的马代又没了想法。他不知道思琪妈妈最近怎么了，总有种欲言又止的感觉，马代认为自己肯定是又想多了，别人都是好好的，自己总胡思乱想。

一时陷入沉默，思琪妈妈突然开口：“你过去两个周末做什么去了？”

马代像是如梦初醒，但也很快明白过来，最近思琪妈妈的不对劲，原来是跟这个有关，自己撒谎果然还是被她怀疑了，去看心理医生的事情，这下肯定是没办法隐瞒了。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他可以把一切都跟她倾诉。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竟来了句：“怎么？你不相信我？”思琪妈妈顿时变了脸色，不再说话。

“为什么会这样？”马代反复问自己。

“因为怕思琪妈妈知道了，给她们带来压力？”

“还是说自己是家里的顶梁柱，说了以后，她们会怎么看待我？”

“她们可是我的家人啊，为什么会这样？说出来怎么会这么难？”

......

马代在痛苦的思绪里挣扎着。

（十）

疫情还在继续，并没有恢复线下的消息，大家依然在居家。前几天失败的沟通，让马代和妻子的关系更差了，思琪呢？继续着她的网课，大人世界的变化，她知之甚少，她只是发现家里每天都会有一束新鲜的花。

马代一直在思考如何让网课体验更好，但没辙，那天他注意到电视柜上的游戏手办，突然想到是否可以用游戏缓解网课的无趣？当他把这个想法和同事沟通之后，所有人都不赞成，游戏是个敏感话题，一旦处理不好，会出问题。他只好作罢，但另一个念头产生了：让游戏出现在网课系统中，难度和风险都太大，那么至少可以让思琪轻松点。想法一定，剩下的事情交给代码了。

他用代码编写了一个小游戏，名字叫“一家三口”。

这是个简单的打怪兽游戏，游戏只有一个任务：一家三口合作打败怪兽。击败怪兽有三步，第一步思琪主攻，另外两个人助威，助威就是对着可以收音的话筒说一句赞美主攻手的话，程序自动识别，如果确为赞美，主攻手的能力就增强，反之就会降低，这会影响到是否能顺利战胜怪兽。第二步第三步的主攻手分别是思琪妈妈和马代，完成任务的方式相同。马代为何会设计这样的游戏呢？他也不知道。

当思琪拖着疲惫的身体上完课，马代偷偷跟她说：“想不想玩游戏？”

“玩游戏？想！”思琪朦胧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完全没有了网课的疲惫。老爸可从不会让她玩游戏的，这次竟然主动邀请，再说，妈妈会让吗？

“这个你去想办法，游戏没有你妈妈参与也不成。”马代故作高深，顺便把游戏规则讲了一下，思琪可等不及了。

不出所料，妈妈不同意，并且还找到马代说：“上网课，孩子的眼睛本来就受不了，你还让她玩游戏，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马代不是没想到这一点，他说：“这就是个动嘴的游戏，根本不用其他操作，说话就行，甚至都不用看屏幕。”

思琪妈妈拗不过思琪的纠缠，一句老话：“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游戏是在客厅的电视上进行的，一开始，三个卡通人物从屏幕顶端翻着跟斗下来，一看就知道对应着这家的三个人。还别说，每个卡通人物都很有真人特点，思琪的角色眼睛很大，妈妈的角色是短头发，马代的角色却是个光头，这让思琪和妈妈都忍不住笑，她们边笑边看着他硕果仅存的头发。

“游戏开始，思琪主攻，我们助阵！”马代宣布。

画面中，一个相貌丑陋的怪兽前面站着卡通思琪，角色正在攻击着，她的头像附近是能量条，一半是空的，看起来战斗力不足。

“思琪是最聪明的！”马代抢先对着面前的收音话筒喊道。瞬间，游戏里思琪的能量条就增加了，战斗力也随之变化。

“思琪是最懂事的！”妈妈见状赶紧补充一句，游戏里的能量条也迅速反应。

“好好玩啊！”享受着赞美，还能击败怪兽的感觉让思琪兴奋极了。

“思琪是最棒的班长！”“思琪是未来的科学家！”“思琪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儿”......一句一句的赞美轮流从爸爸妈妈的口中说出来，能量条早就满了，但他们仿佛停不下来，忘情地赞美着。思琪一会儿围着爸爸，一会儿围着妈妈，别提多高兴。

接着，游戏提示：下一关。只见怪兽只剩下三分之二的身体，看来思琪这个主攻手干得不错，思琪兴奋地和爸爸妈妈击掌，三个人都在这种气氛中张红着脸。

轮到思琪妈妈了。

思琪率先赞美：“世界上最漂亮的妈妈！”能量条大涨。

“世界上最漂亮的妻子！”马代现学现卖。能量条涨幅相同。

“世界上做饭最好吃的妈妈！”她紧接着补充一句：“老爸不准学我！”

这难不倒马代，马代有太多赞美思琪妈妈的话了，“带给我幸福家庭的最珍贵的人！”能量条直接装满，看起来激动人心，角色的攻击力也成倍上升。

“妈妈穿裙子最好看！”“妈妈穿所有衣服都好看！”“妈妈说话最动听”......这是思琪的风格。

马代则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我要呵护一生的人！”......这些赞美简直如同一场表白。

思琪的妈妈在这样的氛围中洋溢着感动，特别是马代，他的每句赞美都那么认真，这样的马代可不多见。

最后是马代主攻，思琪和妈妈已经很熟悉规则了，她们一人一句的赞美让马代十分受用，他忘情地笑着。游戏里的人物能量也是蹭蹭上扬，直到——直到思琪和妈妈异口同声地说出“世界上最优秀的程序员”，马代像是听错了一般愣住，与此同时，游戏里的怪兽轰然倒下，发出一阵轰鸣，马代紧紧地搂着母女俩，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母女俩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思琪因为担心也跟着落泪，过了好久，马代才缓过来。

他把母女两个人吓坏了，一个劲儿说着“我没事，没事，我只是太高兴了。”

“老爸你吓死我们了，哭得那么厉害，我都没这样哭过。”之前游戏叫得太开心了，又跟着爸爸一起哭，思琪的嗓子都哑了。

马代抱着她说：“游戏好玩吗？”

“好玩是好玩，就是太费嗓子了，我一直叫个不停。”

“玩累了，看会儿书去。”因为思琪妈妈有话跟马代说，思琪答应着就去了。

思琪妈妈异样地眼神盯着马代看，仿佛不认识他一样。

“你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我觉得你最近很不对劲。”

马代知道她会问的。刚刚的这次大哭，他仿佛被打通了一个关口，一些长久淤塞的情绪和痛苦倾泻而出，整个人不仅轻松而且清醒。

“你等一下，我去拿个东西。”马代说。

马代把一沓资料递给思琪妈妈，那是他看心理医生的沟通记录。

思琪妈妈惊讶地说：“你去看了心理医生？”

“是的，去了两次。两次都是跟你撒谎了。”马代很不好意思。

思琪妈妈直摇头，“我就说最近你鬼鬼祟祟的，一点都不像你，让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思琪妈妈没有说下去。

马代这才明白医生之前说过的那句话：“大多数面临心理问题的人，都会自觉把家人当作压力，殊不知，家人通常是最好的解药，你这样鬼鬼祟祟，反倒会传导一些其他焦虑和困扰。”他觉得思琪妈妈不对劲，其实根本没那回事。

刚看不久，思琪妈妈就冒出一连串问题：

“你很焦虑，我怎么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胃疼严重吗？”

“你最近工作上遇到困难了吗？”

“我们去年吵过一回架，我都快忘记了，你觉得从那时候起我变了？我自己都不知道！”

一个长期生活在一起的人，竟然有这么多“秘密”，作为身边人，思琪妈妈感到震惊，这太不可思议了。马代一副做错事的无辜样子，示意她继续看完。

心理医生在他们的谈话记录上有三处重点标记，思琪妈妈也留意到。

第一处在马代回忆的内容里，是马代第一次编写出“hello world”程序的那部分。马代回忆道：

2004年的6月5日，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一天。那天我独自编写出了“hello world”的程序，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时刻，虽然那个程序很简单，只要几行代码，但对那时候的我来说，就像一个里程碑。在看到程序运行出现“hello world”的时候，我快疯了，我感觉到自己仿佛走进另一个世界，我的灵魂像飞了出去。我高兴地狂吼，没命地拍打着键盘，在屋子里蹦跳。在我疯狂的时候，我的爸爸走进来，我想要跟他说‘爸，你看，我会写代码编程了，你看我的程序，是我一个人做到的。’我想他一定会高兴的，会给我认可和赞美。但是，没等我开口，他就给了我一巴掌，狠狠的一巴掌，我被打蒙了，不敢相信，整个人都木了。他走时留下一句：什么代码程序，有什么用？明天就高考了，个败家东西，考不上好大学，你要丢死我的人。那张嫌弃的脸我至今都忘不掉，我当时瘫在了椅子上，心里难受极了，我委屈地想哭，可是我哭不出声音来，声音在我的喉咙和胸腔里撞击，我只能咳嗽干呕。后来，我考上了一所好大学，还是计算机专业，他们都没想到，尤其是我爸爸，我给他长脸了，他越是高兴，我却越难受。

医生备注：“关健回忆，需要深度挖掘。”

第二处和第三处标记是谈话内容，分别是：

医生：“我看你在这张表里写到，妻子把你和一个叫李小刚的爸爸做对比，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讲话对吗？”

马代：“是的，我不知道那个李小刚的爸爸是怎样的，但是听她的口气，像是比我更好。”

医生：“你什么反应？”

马代：“我感觉很不好，她第一回这样说我，我觉得有些伤自尊。”

医生：“还有，你的妻子说你的表现很搞笑？”

马代：“是的，她说我在画面上结结巴巴，大家好三个字，大、大、大了半天才说完整。”

医生在这里写道：“对和别人比较，十分敏感。”还把结结巴巴几个字圈了起来。

马代：“哦，对了，有次放学回家，我回来的比平常早，思琪特别高兴地告诉我，班上拍摄了关于庆祝春节的短视频，点赞是所有班级最多的，她提到了她们信息技术课的张老师。”

医生：“你为什么突然说到这个？”

马代：“我也不清楚，反正就......感觉奇怪。思琪后面说‘老爸，张老师人可好了，随叫随到，你们都是计算机行业的，你要跟张老师一样就好了。’我当时很错愕，她像是开玩笑一般随口的这句话，我却想了很久，并且后来一段时间我心里总想着这个张老师。”

医生：“你说的这一点，表格里为什么没有写？”

马代：“我觉得这没什么，并且我觉得这个应该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

医生：“那你为什么格外提到这个，并且后来对张老师一直惦记？”

马代：“这个......”

马代：“因......因......因为我觉得我被比较了，一种好像比别人差的感受困扰着我，让我不能不去想它，尤其对我最重要的人这么说。当然孩子是童言无忌的，不会有什么目的。”

医生再次写道：“对和别人比较，十分敏感！！！”又补充：“成年人的这种敏感表现有些过激，出于极度自卑可能性较大，渴望通过别人的认可来获得价值和意义。”

看完这些，思琪妈妈呆住了，她望向马代，但此时的马代，正微笑着，像没事人一样回望她。然后，他走过去，紧紧地抱着思琪的妈妈。

“我还有好多问题！”思琪妈妈说。

“没事，我慢慢跟你说。”马代像重新变了一个人。

（十一）

“一家三口”的打怪兽游戏他们始终玩不腻，丑陋的怪兽每次都被他们轻松击败，到后来，思琪为了增加难度，故意反着说：

“爸爸是世界上最懒的人！”

“爸爸是世界上最不顾家的人！”

甚至，连“爸爸是世界上最烂的程序员”都说出来，怪兽差点绝地反击，一家三口哈哈大笑，但最终，他们总是能够战胜怪兽。

思琪是个负责任的班长，每次从家庭游戏中获得轻松和快乐，总让她想着，如果班上的同学都能有放松的游戏就好了，她把这个难题交给了马代。

马代已经有了办法，游戏并不容易放在网课系统中，他设计了一个小小的智能机器人，一到课间休息，就会准时出现在所有人的屏幕上，每次出现，都会用特殊的方式向大家问好：“大—大—大家好！我又来了。”结结巴巴的问候，总能让上完一节课的孩子们轻松一笑，扫去疲惫。最有趣的是，这个结结巴巴的声音，四3班的孩子们好像在哪儿听到过。是的，去年的六一活动，马思琪的爸爸在教室多媒体上的问好就是“大—大—大家好！”

智能机器人会带着大家一起做各种放松的动作，如果你不认真，机器人会通过摄像头识别，及时做出提醒。它还能和孩子们互动，无论是猜谜语、玩诗词飞花令、答十万个为什么，还是听同学们吐槽诉苦说心事，它都能做到。这样一个功能强大的机器人受到所有孩子的欢迎，他们纷纷在聊天室讨论：这个机器人太强大了，太有趣了，做出这个机器人的程序员真是个天才......聊天室里再也没有了之前上网课的抱怨了。

有一次，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在聊天室里说：“你们知道吗？这个机器人就是思琪的爸爸设计的。”所有人跟帖：“真的吗？”有人说：“这个简单，可以问智能机器人啊！它那么厉害，没准知道。”

真有人这么做了，他们煞有介事地问智能机器人：“你是思琪的爸爸马代做出来的吗？”

机器人的答案很统一：“我—我—我不确定，不是马代做出来的，就是代码做出来的。”

这对上网课的孩子来说是个迷，但思琪一直都知道，她为自己的爸爸感到自豪，她甚至想：去年的六一活动，爸爸是不是故意结结巴巴地跟大家问好的呢？她跑去问爸爸。

马代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他说：“不是故意的，我可是好好地录制了一段开场白，我清楚的记得第一句是‘大家好，我是马代，这是我准备的惊喜！’”

“可是我们怎么只听到‘大—大—大家好’和不停播放的‘惊喜—惊喜—惊喜’呢？”思琪十分疑惑，“我不信！那个黑色U盘呢？”

奇怪，黑色的U盘马代记得带回来了，但找了许久都不见踪影。

思琪妈妈曾经也有许多疑问，关于马代的焦虑，关于马代一到关键时刻的结巴，关于他和心理医生的谈话，但是现在，她都明白了。

这天，几乎所有的家长们都收到一条激动人心的通知：

本市的这轮疫情已经得到有效控制，经相关部门研究决定，即日起，所有中小学生恢复正常线下教学，各教育主管单位、学校即刻做好各项安排。对于因疫情线上教学给教师、学生和家长造成的不便，望请理解。

希望未来，一切如常！祝福大家！

xx市教育局

2022年6月5日

那一刻，无数的孩子在家里蹦跳起来，将近一周的居家学习，让他们渴望校园；无数的家长也松了口气，无论是之于工作还是家庭，恢复正常，是所有人的期待。

大家没有片刻耽误，像早已经准备好一般，这个城市的中小学校眨眼间就涌来一群群孩子和家长，大家见面，分外喜悦。

马代得到了四3班班主任的邀请，让他去给班上的孩子做一次演讲。他很错愕，不明原因。班主任说，这段时间的线上网课，他已经成了班上孩子们的偶像，尤其是他编写的智能机器人，孩子们津津乐道，他们很想见到背后那位写代码的程序员。盛情难却，他接受了邀请。在去学校之前，他有件重要的事得回趟公司。

恢复常态后的城市繁华依旧，人们上班上学，一如往常，这让马代有种熟悉的感觉，但还有一种很强烈的新感觉，是的，不是新的感觉，是新感觉。

走进公司的那一刻，他呆住了。领导带着所有人，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他的到来。新来的领导第一次笑着拍着他的肩膀：“你的工作很出色，不愧是为代码而生的。”马代一一感谢之后，和领导请示了几句，从自己的工位上拿走了一样东西，往学校赶去。

四3班的教室里，孩子们都做好了准备。他的出现，孩子掌声雷动，坐在下面的思琪，骄傲着，高兴着，小脸蛋红彤彤的，做得端端正正的，像去年一样。

马代开始了，他说：“大—大—大家好！我是马代！”所有人都笑起来，连班主任也被逗乐了，思琪开始还紧张，她并不知道这是爸爸故意为之。马代激情洋溢地做完了他的演讲，没有卡顿、没有滞涩、没有迟疑，自信从容。在掌声中，他走向教室后面的照片墙，把思琪和妈妈的合影摘下来，再换上从公司带来的那张一家三口的照片。照片是两年前拍的，他们一家三口在那个疫情“结束”后的4月8日，在76天的居家之后，在小区附近的公园里留下这张合影。照片里，阳光明媚，三个人，沐浴着阳光，笑得灿烂极了。

思琪送爸爸离开，路上遇到了教信息技术课的张老师，张老师竟一眼认出马代，思琪惊讶极了。原来，马代和张老师是熟人，相识是在马代最初实习的那家公司，他们是同一批去实习的学生，回校之后就断了联系，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相遇，并且，马代还是思琪的爸爸。缘分真是奇妙，他们好一阵寒暄。张老师还告诉思琪，他们3班的多媒体换新了，以后就不用“随叫随到”啦！

（十二）

回公司的路上，四处是忙碌的人群，路上的车子像出笼的动物一样飞速奔跑，它们也歇了很久啊！蓝天之下，世界纷繁嘈杂，但并不让人烦恼，马代感到遍地都是活力与信心。

刚刚张老师无意中解开了他多年的疑问：当初那家实习公司为什么没要他？对现在的马代来说，真相并不重要，他只是明白：在人类的世界里，代码只是一个工具，它并不意味着一切。

一个电话打来，是他的心理医生。

“怎么样？我们还需要第三次会诊吗？”

“我想，应该不需要了。谢谢你，医生！”

这时候，他听到一声呼喊。回头，是思琪和妈妈，她们正朝他挥手，他转身向她们奔跑，迎着炙热的太阳。

今天是2022年6月5日，马代的“hello world”诞生18周年。

他在心里默念：Hello ，new worl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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