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海明威社会身份的定位

海明威一生都在世界各地旅行，其足迹遍及欧洲、非洲、美洲和亚洲，有世界公民的美誉。正如学者卡洛斯·贝克（Baker ，Carlos）所言，“早在他五十五岁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多年以前，海明威已经是个世界公民了。”[1]欧洲之旅是海明威创作的初始期，也是其自我流放生涯的第一个停靠港。海明威的自我流放历程，不在于获得思考与表达纷纭复杂事物的能力，而是在于海明威来到欧洲之后，其转换的视角所培育出的一种对故国、对自我的反思空间与敏感的辨别力，一种能阻碍自我堕入偏狭意识的国际视野。海明威的国际视野对其创作的独特贡献就在于他总是处于寻找归属而从未彻底找到归属的状态。客居欧洲的海明威先后创作了《太阳照常升起》《永别了，武器》和《丧钟为谁而鸣》等作品，他对自我身份的认同转向人类共同体，并最后升华为生命共同体。

第一节  文学梦与作家身份的认同

一、身份错位：巴黎文学梦的自我认同与他者眼中的“流亡者”

在小说中，战后杰克·巴恩斯成为一名记者，心怀文学梦想，远赴巴黎。即使杰克在对自己最失望、最迷惘的时候，对写作依然“踌躇满志”，他“要当一个大文豪”[2]，他会在楼上的写字间里，“坐在打字机前干了整整一上午的活。”[3]小说作者海明威夫妇与小说男主人公杰克·巴恩斯来巴黎的动机是一致的。海明威的文学创作启蒙老师是美国实验主义小说代表作家安德森，在安德森的启发下，海明威认识到创作要突破中产阶级的通俗小说模式，要学会摆脱通俗文学的窠臼，不断接近严肃文学的创作。安德森还鼓励海明威夫妇去巴黎侨居。理由如下：其一，巴黎消费很低，房租租金、食品以及生活用品的价格便宜，尤其是酒。美国人去巴黎最大的好处在于，当时美元对法郎的汇率比较高，1美元能兑换12法郎，有时甚至更多，这对于人生刚刚起步的海明威无疑是利好消息。其二，巴黎生活氛围轻松，艺术氛围浓厚，创作气氛宽松、自在，随处可见书店，也有随时可以写作的咖啡馆，也是艺术先锋聚居的城市。在巴黎进行文学创作，就意味着在走在艺术创作时代潮流的先锋地带。其三，也是最重要的是，远离美国本土，在海外巴黎重新审视美国，才能对美国的文化、美国的问题认识得更为清晰、更为透彻。听从了安德森的建议，1921年12月22日海明威以《多伦多明星报》(Toronto Star)驻欧洲记者的身份，偕同妻子前往巴黎，从此开始了旅居巴黎的生活。

在海明威眼中，“巴黎永远没有个完，每一个在巴黎住过的人的回忆与其他人的都不相同。我们总会回到那里，不管我们是什么人，她怎么变，也不管你到达那儿有多困难或者多容易，巴黎永远值得你去的，不管你给她什么，你总会得到回报。不过这乃是我们还十分贫穷但也十分幸福的早年时代巴黎的情况。”[4] 海明威因在巴黎期间创作了《太阳照常升起》而一举成名，也在此度过了很多难捱且灰暗的时光。他要成为一代知名作家的文学梦想，与现实中他作为寄居者一度挣扎在贫穷的边缘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对于他自己而言，他是追逐梦想的文学青年；对于他者而言，他只是一个自我流放异国他乡的“流亡者”，自我认知与现实窘态形成了海明威的身份错位。

来到巴黎之后，海明威在安德森小姐的引荐下，很快进入侨居界的美国文学社交圈，并结识了日后扶助他的两位知名作家——意象派诗歌的创始人埃兹拉·庞德和文坛领袖级作家格特鲁德·斯泰因。两位大家在修改文稿、向编辑或出版社大力举荐等方面的倾力付出，为海明威的成名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另一方面，闯荡巴黎的初期，海明威也饱尝了流亡者的白眼与不屑，难以得到身份认同。在最初闯荡巴黎的日子里海明威没有钱买书，也没有钱付图书馆的押金，只能靠安德森的帮助从莎士比亚图书公司出借书籍的图书馆借书看。让海明威感到最艰难的还是放弃新闻工作后专门从事写作时难捱的饥饿。“在巴黎，你如果吃得不够饱，就会感到饥肠辘辘，因为所有的面包房在橱窗里都摆着那样好的东西，而且人们在外面人行道上的桌边吃喝，因此你既能看到又能闻到食物。那时你已放弃新闻工作，还没有写出一篇在美国有人愿意买的东西来，在家里打招呼说要跟什么朋友在外面吃午饭，那么  最好的去处该是卢森堡公园，那里从天文台广场一直到沃日拉尔路一路上见不到闻不到一点吃得东西。”[5]饥饿对海明威的创作是有损害的，因为他认为，经济上的困境会给作家带来忧虑，而忧虑是会破坏人的写作能力的。[6]哪怕是在春天，海明威“早上醒来发现春天是个虚假的春天”。[7] 最让海明威感到难过的是，别人对他来巴黎实现文学梦想的质疑。

对于文学追求的自我认同与别人眼中流亡者的身份错位，以及这种身份错位带来的迷惘，海明威通过杰克形象的塑造，非常鲜明而又完整地体现出来。杰克受的伤在小说中具有象征意义，象征杰克的生命力与创造力被战争所阉割。因此，这位“战士”拼命脱离美国本土社会，脱离了他最熟悉的资产阶级生活，逃亡到巴黎，跟着与他与有着相似遭遇的“天涯沦落人”混在一起，过着既堕落又想摆脱堕落的生活，成为一名作家就是杰克摆脱堕落的出路。杰克的好友比尔就斥责杰克的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你是一名流亡者。你已经和土地失去了联系。你变得矫揉造作。冒牌的欧洲道德观念把你毁了。你嗜酒如命。你不务实事，整天消磨在高谈阔论之中。你是一名流亡者，明白吗？你在各家咖啡馆来回转游。”[8]比尔还认为，杰克选择逃离故土进行文学创作的路径也是错误的，因为在巴黎他很难写出能够出版的作品或新闻报道。比尔说：“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儿？你是一名流亡者。最最不幸的典型中的一分子。你没有听说过？一个人只要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就写不出任何值得出版的作品。哪怕是报上的一篇新闻报告。”[9] 对于比尔的质疑，尽管杰克认为那是“你跟谁学来这一套胡言乱语啊？”但是，似乎也厌倦了巴黎纵情声色的生活，小说以杰克赴巴黎开篇，以重返巴黎结束。在小说即将尾声时，杰克感到：“重返法国使人感到很生疏。这里有一种处身在郊区的安全感。但愿我和比尔一起回巴黎就好啦，可惜巴黎意味着更多的寻欢作乐。暂时我对取乐已经厌倦。”[10] 虽然杰克仍然处在迷惘之中，但他还是有摆脱这样生活状态的想法。

可见，海明威将自己人生两个重要阶段都纳入《太阳照常升起》，杰克的迷惘就是海明威两个人生阶段的再现。第一阶段，他回到美国后失去媒体和大众关注，堕入英雄身份缺席、无所事事的深渊；第二阶段，自己为专注追求文学梦想而辞去记者职业后，经济和创作都陷入举步维艰的窘境的同时，还无法得到他人的认同，他的文学梦想不过是一个“流亡者”的呓语而已。“巴黎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城市，而我们却很年轻，这里什么都不简单，甚至贫穷、意外所得的钱财、月光、是与非以及那在月光下睡在你身边的人的呼吸，都不简单。”[11]对于古老的巴黎，对于斯泰因这一代资深作家，很难理解海明威最真实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斯泰因对海明威说：“你们这些在大战中服过役的年轻人都是。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你们对什么都不尊重。你们总是喝得酩酊大醉……。”[12]后来，海明威将“迷惘的一代”写在《太阳照常升起》的扉页上，成为这本书的注脚，也成为一个文学流派的名称。

二、西班牙斗牛文化与海明威对作家身份的敬畏

1919年、1921年海明威都曾经看过西班牙的斗牛，但他真正爱上斗牛并将这个题材写进作品，是从1923年潘普洛纳举行的圣弗明节的斗牛比赛开始，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的写作灵感就源于此。海明威喜欢看斗牛比赛，喜欢到什么程度？1919—1932这十三年中，海明威就曾经往返西班牙17次专门来看斗牛比赛，1932年海明威终于出版了斗牛专著《死在午后》。

《死在午后》出版后，争议很大。对于斗牛，美国人无论是写作品，还是拍影视作品、表演戏剧，都很容易遭到拉美各国人的嘲笑，因为他们总觉得美国人写得漏洞百出，不够精准，完全外行。还有人认为，《死在午后》在同类题材的英文著作中称得上是翘楚，因为海明威不仅把它作为一种运动来写，还把它当作一种艺术，一种像芭蕾舞一样的艺术。如果单纯把它理解为运动，那么就是对它的误读了。“我读到的关于斗牛场的所有资料都强调地谈及这一点;大多数写斗牛的人都直截了当地谴责斗牛是既愚蠢又野蛮的事,而即使那些赞美斗牛是技艺的展示、是一场表演的人,也对使用马加以谴责,也承认总的来说斗牛确有不妥之处。” [13]因此，《死在午后》虽然是一本关于斗牛的专著，但却体现了海明威对作家身份的敬畏。从《死在午后》的写作动机与创作框架来看，海明威并没有单纯把斗牛当作一个叙事作品来写，也在借斗牛探讨一些相关的文学艺术议题，这是他写这部作品的主要动机之一。刘易斯指出，“探寻这本书的成长史是探寻海明威美学过程的一部分”。[14]

海明威以斗牛士、公牛和观众三者之间的关系对应文学创作、文学作品和读者之间的关系，目的是探讨作家的创作问题。“他认为,作家就像斗牛士一样,必须创作出属于自己的风格,按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而这种风格和方式,体现在艺术和行动中,就是文如其人,行如其人。”[15]作家的艺术风格与生活方式，艺术风格与行为方式都应该是合二为一的，做到艺术、生活与行为的水乳交融。要想达到这一点，要从以下几个方面入手：

其一，创作如同斗牛，优秀的作家与好的素材缺一不可。衡量优秀作家的标准是什么呢？优秀的作家与优秀的斗牛士是一样的标准。“要有精彩的斗牛，必须要有优秀的斗牛士和好的公牛。斗牛能手和差的公牛搭配，不会有引人入胜的斗牛赛。”[16]斗牛士“既要有技巧又要有勇气，因此，这就使斗牛变得十分有趣…但是,如果这样的一名斗牛士,他虽熟练、精明、勇敢、能干,但没有天份或非凡的灵感…他的表演就是没有特色的、平平常常的表演。”[17]这段话里，包含了海明威对创作的观点，斗牛士相当于作家，好的公牛相当于好的素材。要想创作出好的作品，作家应该具备天赋、技巧、勇气，除此之外，还有好的素材，这两方面缺一不可。

其二，作为作家，应该把主观的天赋、技巧、勇气与好的素材链接起来。作家应该用自己的天赋、技巧、勇气发掘生活中让自己感受最强烈、最真实、最本质的那部分生活素材，要写自己最真实的感受。“那个时候我正试着写作,但我发现很难写,除了很难真正体会你自己实际的感受而不是别人认为你会有的感受,也不是别人教你应该有的感受这一点之外,最大的困难是要将实际真正发生的一切写下来;写出激起你体验到的那种感情的实际情形是怎么一回事…事情的真谛… 。”[18]作家只有抓住自己最真实的感受，尊重生活，才能做到尊重艺术。

在塑造人物形象时，要创造最真实的人，才能使一部作品得以长期受欢迎。如果只是机械地模仿生活中的人，没有主观的感受与创造，很能创造出有魅力的作品。“作家在创作一部小说时应塑造活生生的人;是人而不是人物。人物是笨拙的模仿。如果作家能把人写活,他的书中也许不会有了不起的人物,但是他的书作为一个整体,作为一个实体,作为一部小说,就有可能继续存在下去。”[19]

众所周知，海明威语言最鲜明的特色就是明白晓畅，而这种语言特色绝不是单一的语言技巧的运用问题，更重要的是对写作的态度问题，就是要对自己、对读者诚实。“如果一个人写得清楚明白，要是他作假的话，谁都会发现……矫揉造作的报刊文章也并不因为掺入了假的史诗特性而变成了文学。还要记住这一点：一切拙劣的作家都爱史诗。”[20]作家只有将自己的经验与遭遇，用最真诚的态度表达出来，才有可能写出具有典型性与普适性的高品质作品。

其三，海明威以斗牛与观众的关系为对照，探讨作品与读者之间的关系。作为观众，“斗牛士的正确手法与刺杀，你必须具有能力鉴赏”[21]，因为“有鉴赏的能力，知道哪些是有益和有价值的技艺，即实质性的，并非花里胡哨”。[22]随着越来越多的商业资本进入斗牛业，很多斗牛比赛的组织者要求降低斗牛的难度，这导致比赛的斗牛技术以及艺术水准难度的下降，有品位的观众是会发现的。文学作品也一样，它依赖有鉴赏能力的读者实现其审美价值。 海明威认为，好的文学作品不仅要真实，还要懂得如何给读者留白，调动读者来填补文本的空白之处，实现作品意义的建构、价值的实现。为此，他提出了著名的冰山原理。“如果一名散文作家对于他写的内容有足够的了解,他也许会省略他懂的东西,而读者还是会对那些东西有强烈的感觉的，仿佛作家已经点明了一样,如果他是非常真实地写作的话。一座冰山的仪态之所以庄严,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如果一个作家因为不懂而采用省略的办法，那他只是在自己作品中留下了空缺。”[23]冰山原理对创作者、作品与读者都提出了要求，强调作家、作品与读者的共同体意识。

从以上三个不同方面分析斗牛与创作之间的关系，我们发现海明威是从艺术角度理解斗牛，以斗牛比赛来说明艺术问题，充满了对创作的尊重、敬畏。无论他多么痴迷斗牛，他仍然是以一个严肃作家的身份来欣赏、研究斗牛。正如他自己所言，“如果一个作家因极少尊重写作的严肃性而迫不及待地要人们知道他是受过正规教育的,是有文化的,或有教养的,那么,他只不过是一只鹦鹉罢了。”[24]

三、自我流放、写作生涯的落寞与作家身份的坚守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海明威从欧洲自我流放到古巴，住在瞭望农场，大约长达十四五年之久。瞭望农场有海明威 “第二故乡”的美誉，标志他艺术成就最高峰的《老人与海》，就是在这里创作完成的。1952年这部作品在《生活》杂志发表，这期杂志在短短两天之内卖出了500万份，好评如潮。195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福克纳对这本小说赞不绝口,“时间将会证明,这篇小说是包括我和他的同时代的人在内写得最出色的一篇。”[25]《纽约时报书评》的专栏评论家哈维·布雷特也对这部作品评价很高，“一部伟大而真实的小说,既动人心弦,又让人震撼;既是悲剧性的,又是乐观的”[26]。海明威也凭借这本小说先后斩获了普利策奖（1953）和诺贝尔文学奖（1954）。无论是作品题目，还是作品内容，似乎都表明《老人与海》着力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探讨。其实，在这个探讨背后是海明威对自我社会身份的求索，并将其延伸到人、社会、自然的关系问题，终极目标是将人类共同体升华为生命共同体。

《老人与海》中的男主人公桑提亚哥生活在海边，是一位靠打鱼为生的渔民。尽管他很卖力，但是生活依然很艰辛。即便他运气最好的时候，捕鱼卖得钱也仅能勉强刚够糊口。小说开篇，桑提亚哥已经是一位老人了，他没有亲人，独自一个人生活。最近他运气极差，已经连续84天也没有捕到一条鱼，唯一的助手玛诺林也在父母的要求下离开老人，去了另一条更赚钱的船上工作。玛诺林不顾父母反对，经常去港口等桑提亚哥归来。面对这种窘境，桑提亚哥仍然充满着勇气与力量，仍然还有能力捕鱼，仍然确认自己的身份是一个渔民。经过两天两夜的殊死搏斗，他终于俘获了一条体重多达1500磅、身长十八尺的大马林鱼。但没想到大马林鱼引来了更多敌人，尤其是很多凶猛的鲨鱼，桑提亚哥用尽力量将鲨鱼一一杀死，精疲力竭地拖着大马林鱼的骨架回到岸边。

小说以桑提亚哥征服大马林鱼以及鲨鱼的过程为叙事重点，而桑提亚哥在征服鱼的过程中重新建构和展现了他渔民的身份，这也是他通过捕鱼的完成度来重塑自我，找到自我认同的一种方式。如果从生存角度来看，桑提亚哥完全可以通过其他方式谋生。玛诺林的父母可以让玛诺林选择别的渔船，桑提亚哥也应该以随便找个借口，做点岸边其他与打鱼有关的辅助性活计。但是，桑提亚哥似乎对能不能捕到鱼这件事很在意。哪怕在年龄日益增长、体力日益下降的不利条件下，他仍然不放弃捕鱼；哪怕他已经连续84天未曾有任何收获，他仍然要继续坚持出海捕鱼，他想确认的是，他是一个渔民。渔民的身份是他的内在自我认知，也是他自我跟这个世界链接的唯一的身份属性。从这个意义上，他是一个英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即使失败，你也会认为他曾经的行为是英勇的，值得赞赏的。利奥•顾尔认为，“海明威的大多数小说强调人不可为之事,解释世界的局限、残酷或固有罪恶。但《老人与海》突出地强调了人的可为之事,强调了在世界这个竞技场上英雄行为是可能的。”[27]

桑提亚哥自我身份求证的过程，何尝不是海明威在自我流放之中作家自我身份探索的外化与写照呢？

作为自我流放者，海明威的旅程很丰富多彩；作为积极参与国际事务的新闻工作者，海明威的履历与成绩可圈可点；作为作家，海明威年少有为且知名度颇高，从 1920 年到 1940 年他创作了一系列战争题材的作品，文学之路走得非常顺利，享有国际声誉。但是，从 1940 年《丧钟为谁而鸣》出版之后，海明威的创造力似乎日益下滑。直到1950年，除了1949年创作了《过河入林》之外，未见其他作品问世。造成海明威文学创作陷入停滞状态的因素是多方面的。

其一，海明威染上了多种疾病，身体健康状态堪忧，这严重干扰了他的创作。早在西班牙内战期间，冲在前线做报道时，他的额头、眼睛和手都被划伤过。与此同时，牙痛、肾病、炭疽病和痔疮也都开始光顾他。在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仅1944年一年海明威就得了两次脑震荡。第一次是在灯火管制期间，视线模糊，他的车重重地砸在了一个水箱上，海明威整个头部也因此被撞伤。第二次是在诺曼底为躲避德国兵的炮火时，海明威摔到沟底撞上了石头，伤了肾，头部也被撞坏。在已经得过一次脑震荡之后，这次头部受伤加剧了先前脑震荡的病情。他开始出现头晕、视力模糊、语言表达迟钝、丧失语言记忆力以及耳鸣等症状。不幸的是，战争还未结束，海明威又患上了肺炎，脸色苍白，走不稳路。1945年的车祸，他的三个肋骨被撞断了。1950年他在船上跌倒，头部和腿部受到重创，得了第五次脑震荡的同时，一根动脉也被割断。同一年海明威还第一次发生水肿，腿部多处疼痛，并查出患有肝病和动脉硬化症。而多年养成的酗酒和冒险的习惯则加重了他的病情。早在一战期间受伤住院期间，他就开始常常偷偷喝酒。《太阳照常升起》使他一举成名之后，一日三餐他都要喝酒。他习惯饭前喝苦艾酒，吃饭时喝红葡萄酒。他白天运动前喝伏特加，运动后喝威士忌加苏打。为缓解写作带来的疲劳感，他晚上还要去酒吧畅饮。海明威曾经开玩笑说：“如果我有钱，我想不到，有什么比买香槟更好的用途了。”[28]海明威还喜欢通过冒险的方式，挑战自我，塑造自我形象，尽管为此浑身伤痕累累。1935年下海捕鱼时，不小心让鱼叉叉到了自己的脚；1949年海明威在与狮子格斗时，被狮子挠得皮开肉绽。

其二，好友的离世以及外界对创作的负面评论，让海明威陷入自我怀疑的忧郁之中，这也使得他的创作很难有所提升。菲茨杰拉德是海明威创作上的知己，虽然海明威不那么喜欢他，但菲茨杰拉德的英年早逝还是给海明威造成较大的情绪波动。40-50年代这十年间也是海明威创作的低谷期，对自己的创作潜力的怀疑令海明威痛苦不已，甚至他一度认为自己已然跌入江郎才尽的深渊。更雪上加霜的是，对海明威的创作评论界也发出了很多质疑甚至是否定的声音。有评论指出，海明威以擅长写男人冒险著称，但这也仿佛成为海明威创作题材的禁锢，似乎除了写搏斗、拳击、捕鱼以及打猎，他就没有别的题材可写。而1950年《过河入林》的发表，又加大了这种批评的声浪。有评论家直接给海明威下了其创作很难再有突破甚至已然枯竭的断言。外界的质疑声浪更加剧了海明威的自我怀疑，他会偶尔有不堪重负的之感。他竟然从哈瓦那发了一封措辞严厉的电报，为自己辩解说，虽然《过河入林》不是他最满意的作品，却是最体现其个性色彩的作品。尽管有人认为，海明威的做法有失著名作家的体统。另外，一向不被海明威看好的作家福克纳，于 1950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也无疑给海明威以很大的刺激与压力。

海明威顶住了外界的质疑声，定下心进行创作，这次她选择了古巴的哈瓦那。为何会喜欢停留于此？他跟《世界主义》的编辑霍契纳表达过心声：“清晨,公鸡第一声啼鸣 ，狗醒了,飞鸟成群地飞到他农场的游泳池喝水，这种气氛是写作的良好环境。要消遣，可以穿上轻便鞋到镇上去走走;离农场只有半小时的路程,就到了他游艇的停泊处,行驶一刻钟， 就能进人蓝色的墨西哥湾流。看来,海明威喜欢悠闲、舒适、优美的环境，喜欢开阔的天空和无垠的海洋,不喜欢大城市，作家们像蚯蚓似的大家挤在一只试验瓶里。”[29]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海明威非常喜欢西班牙，他觉得哈瓦那更像西班牙，能让他回归的心灵的平静。1950年海明威拟定要写三部小说，分别为《年轻时的海》、《离家时的海》和《与海共存》。在圣诞节之前，完成了其中之一。《与海共存》后来被海明威改名为《老人与海》。这篇小说取材于1935年海明威听到的一个真实故事，老渔夫如何捕到一条大鱼，而大鱼又如何被鲨鱼吃掉的故事。1936年海明威把这个故事写成题为《在蓝色的海上—湾流通讯》的文章，发表在1936年《老爷》杂志的4月号上。1939年，他在写给潘金斯的信中写到：“这是一个发生在古巴海边的精彩的故事。我想乘坐老卡洛斯的船同他一起出海经历。经历下老渔夫做的想的每一件事， 他怎么在海上远离其他渔船，只他一个人在小船上同鱼进行长时期的搏斗。如果找到感觉，我能写得很精彩。可以写一本书。”[30]海明威果然如同他自己预言的那样，写得十分精彩，体现了一个世界顶级作家的创作水准。正如艺术史家贝纳德•贝瑞孙所言，“《老人与海》是一首田园乐曲,大海就是大海,不是拜伦式的,也不是麦尔维尔式的,好比出自荷马的手笔;行文像荷马史诗一样平静,令人佩服。”[31]这部小说对于海明威本人而言，消除了作为作家持续十年的创作焦虑，让其重新找回了自信，达成了作家身份认同。这或许就是桑提亚哥执着于大马林鱼，并追求渔民身份认同的缘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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