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越去越远,不久消失在黑暗深处。过了一会儿,道边的一丛灌木沙沙晃动,乐之扬冒出头来,眼睛闪闪发亮。刚才他见张天意与人交谈,知道谎话必被拆穿,一时心急,钻入道边树丛。张天意杀人抛尸,他全都看在眼里,吓得浑身僵直,一动也不敢动,此时得了自由,也不敢停留原地,只求离张天意越远越好,故而与之反向,发足狂奔。

  前方回廊曲折,歧路无穷,一忽而草木丛生、花枝缠人,一忽而高墙壁立、耸列两旁。也不知跑了多远,乐之扬双腿发软,心肺似要炸开,只好停了下来,弯着腰大口喘气。喘息了一会儿,他掉头望去,屋宇重重,永巷无尽,夜色一望无边,也不知身在何处。

  乐之扬只觉泄气,颓然坐在地上,他已困在宫里,只有等到天亮再做打算。

  这一夜饱受惊吓,此刻一脱险境,登时倦意如潮。正要入睡,忽听远处传来一阵琴声,弹的是一首《乌夜啼》。操琴者手法精妙,世间少有,所弹的古琴音色醇厚,润如珠,泠如泉,时如松涛鸣壑,时如空谷传响,抑扬之间,了无一丝杂音。

  乐之扬性好音乐,听得入神,睡意不觉烟消,听到精妙之处,不由解下长笛,随着节拍轻轻敲打地面。《乌夜啼》是南朝大乐师王义庆谱写,琴声清旷中暗生幽怨。高亢处有如山空夜寒、鸟啼惊心,低回处好比碧纱如烟、隔窗对语,操琴者的技艺越是高妙,那一股离愁别恨越是刻骨铭心。

  乐之扬少年心性,听了一会儿,只觉气闷,忘了身在险境,琴声刚一结束,就忍不住横了长笛,吹起一支《海青拿鹅》。这支曲子出自北方,专道驰骋大漠,弯长弓,射大雕,放海青,捕天鹅的种种趣事,曲调豪迈俊爽,开人襟怀。乐之扬吹到兴起,一支长笛变出了两般调子,一如俊鹘飞天,一如天鹅穿云,一个灵动猛锐,一个忿然冲霄,两般调子忽上忽下,翩翩相逐。

  笛声一起,琴声悄然沉寂,乐之扬吹到精妙之处,两调合一,繁音汇响,笛声沛沛洋洋,直冲霄汉,在夜空中盘绕数圈,方才终了。

  笛声方歇,琴声又起,弹得却是一首《平沙落雁》,调子轻快明朗,神韵风流不拘,好比秋雁横江,波光明丽,江边长沙如带,飞雁时起时落、上下交鸣,弹到高妙之处,真如数十只大雁同时鸣叫一般。

  乐之扬听得舒服,沉浸其中,浑然忘我,直待雁群飞散,孤雁哀鸣,一曲《平沙落雁》归于沉寂,这才横起笛子,吹起了一首《鹤鸣九皋》,笛声有如万里长空中一只孤鹤,引吭长鸣,声闻于天。

  吹笛时琴声又歇,乐之扬刚一吹完,琴声立刻接上,奏起了一曲《龙翔操》,宛如飞龙腾空,飘逸变幻之余极尽华彩。

  乐之扬静静听完,应了一首《秋鸿》,调子潇洒不拘,好似孤鸿飞逝,任意东西。但还没吹完,琴声忽又响起,奏的是一曲《渔歌》,洋洋洒洒,大有小舟一叶、遨游江湖之气概,潇洒悠远之处,更胜方才的《秋鸿》。

乐之扬就是一个傻子,也听出对方在跟自己较劲,他年少气盛,琴声一完,马上吹起了一首《樵歌》,清高旷达,颇有天不拘、地不管、坐看风云、笑傲日月的襟怀, 不待《樵歌》唱尽,琴声叮咚,大有古风。乐之扬微微一愣,听出这是古曲《高山》,这一曲是上古琴圣伯牙谱写,较之后世,曲谱颇为简单,可是大道至简,调子越简单,越是不易出彩,可是到了操琴者手里,一股雍容之气天然流露,穆穆如高山耸峙,浩浩如长风吹林,欺日月,凌霄汉,大有登凌绝顶、一小天下的气势。 乐之扬不甘示弱,琴曲一完,抚笛吹起了《流水》。高山流水,自古并称,上善若水,无物可以羁绊,与乐之扬性情相合,故而神与意合,吹得意兴洋洋,浩如飞瀑流泉,转如小溪流淌,起承转合漫漫不绝,令人凝思遥想、听而忘倦。

  曲子吹到大半,琴声忽又响起,听其旋律,竟是一曲《渔樵问答》,调子温柔款款,锐气全无,隐隐透出求和的意思。乐之扬心中惊讶,笛声悄然一转,也变成了《渔樵问答》。他与操琴者素未谋面,此时琴笛合奏,竟是难得的默契,到了“问答”一段,琴声主问,意思深长,笛声主答,神情洒脱,一如山之巍巍,一如水之洋洋,飘扬在宫城上空,大得山水之趣,让人心生出世之想。 一曲奏罢,余韵不绝,乐之扬放下长笛,耳边沉寂无声,方才的乐曲还在心间久久盘旋。他站在永巷深处,呆呆的一动不动,月光穿檐照来,如银如水,在他的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夜风微微,夜气冷冷,乐之扬俨然置身于梦幻之中,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突然间,身后传来脚步之声,乐之扬如梦方醒,回头看去,远处飘来两盏气死风灯,灯火明灭,照出两个华服男子,均是面容姣好、肌肤光白,不过神情冰冷,就像是戴了一张面具。乐之扬看见二人,心子狂跳,本想转身逃走,可是方才吹笛,几乎耗尽了神思,望着二人走近,居然提不起逃跑的勇气。

  两人停了下来,左边的人目光一转,落在乐之扬手中的长笛上,他的神色十分困惑,犹豫一下,问道:“刚才……是你在吹笛?”

  乐之扬无奈点头,那两人对视一眼,右边那人笑道:“好家伙,跟我们走一趟吧!”说罢左右分开,把乐之扬夹在中间。

  乐之扬满心沮丧,心想擅闯禁宫乃是死罪,本应该潜藏踪迹才是,偏偏一时兴起,吹起了长笛,这一场乐曲斗下来,只怕一整座紫禁城也被惊动了。如今落入人手,死也活该,可惜临死之前,不能跟家里人打声招呼,待会儿叫人砍了脑袋,老爹也不知道自己死在那儿 。

  迂回走了一会儿,茂密的林木中,飘出一缕檀香,夹杂幽幽花气,使人心醉神迷。乐之扬恍恍惚惚,只疑身在梦境,行尸走肉般转过一丛木槿,忽见一座沉香小亭,四根柱子各挑一盏风灯,灯光下坐了几个人,就在亭子前方,横了一张黑黝黝的古琴。

  忽听有人咦了一声,一个娇软的声音说道:“什么?吹笛的是他?”

  乐之扬应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黄衫少女,与他年纪相仿,坐在古琴后面。少女下颌尖尖,面颊丰润,娇嫩如初开荷花,一双杏眼光亮如水,盯着乐之扬惊奇打量,她的双眉稍显浓长,斜飘入鬓,给那张俏脸添了几分英锐之气。

  “原来是个太监?”少女左边的中年男子哼了一声,神情很是不屑,他年近四十,方脸浓眉,目光凌厉,一部苍黑美髯随风飘拂。

  “奇怪了!太监里面也有这样的人物?”接口的男子二十出头,容貌清俊,风流蕴藉,脸上似笑非笑,使人心生亲近。

  两人口口声声称呼太监。乐之扬心中奇怪,低头一看,恍然大悟,原来他身上的袍服跟两个掌灯男子颜色不同,样式却是一般。想起来,张天意杀的也是两个太监。 忽听中年男子笑道:“十七弟,骑马射箭你不如**琴弄笛我不如你。音乐么?我所知有限。但你说这小太监的长笛京城无对,未免夸大其词,京里的笛手成千上万,他这么一点儿年纪,又能强到哪儿去?

清俊男子笑道:“我不过随口说说,十三妹跟他斗过曲子,她的话最为可信!”少女看了乐之扬一眼,轻轻笑道:“四哥,小妹见识有限,我听过的笛手,似乎都不如他!”

  “是吗?”那四哥目光一转,盯着乐之扬说道,“笛子吹得这样好,怎么不去乐坊做乐师,来宫里当太监干吗?”

  他目光慑人,乐之扬心怀鬼胎,登时低下头去。只听少女笑道:“四哥,你别吓着人家,是了,小太监,你姓什么?在哪个公公手下做事?”

  “我……”乐之扬额头见汗,浑身发软,话从嘴里飘出,就像是蚊子哼哼,“我姓乐……是、是……”他极想编一个谎话蒙混过去,却对宫里的太监一无所知,纵然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个人来。

  “罢了!”十七弟摇了摇头,面露失望之色:“有道是‘笛如其人’,这小太监笛子吹得洒脱,性子可不怎么样!”四哥咧嘴一笑,粗声大气地说:“他少了两个卵子,还有什么狗屁性子?”

  刚说完,忽听一个沉静的声音道:“四叔,男女有别,十三姑面前,还请留些口德!”乐之扬凝目看去,四哥身后的花荫下面坐了一个年轻男子,身着华服,神态拘谨,说完这话,有些不安,揉搓一下双手,两眼盯着别处。

  四哥看他一眼,微微冷笑,拖长声音说:“太孙殿下有言,区区敢不从命?”转向黄衫少女,淡淡说道,“十三妹勿怪,四哥我是粗人,粗人说粗话,你别往心里去!”十七弟接口笑道:“好一个粗人,只凭这两个字,什么都混赖得过去!”

  “那可未必!”四哥一半是笑,一半认真,“皇太孙天纵英明,我这点儿小把戏,怎么混赖得了?太孙殿下,要不然我给十三妹磕头下跪,以赎口孽如何?”

  拘谨男子慌忙摆手,连声道:“四叔多心了,侄儿不过随口说说。”四哥笑道:“这个‘叔’字万不敢当,太孙殿下只要高兴,叫我朱棣也行。”拘谨男子连说:“不敢,不敢!”

  “怎么不敢?”朱棣大声说道,“我痴长一辈,也不过是个藩王,你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来日承袭大宝,还望手下留情,放我这位叔父一马!”拘谨男子沉默一下,涩声说:“四叔这话怎讲?你我辈分不同,可都是朱氏子孙,难道说,我还会对你不利吗?”朱棣笑道:“君无戏言,殿下来日登基,别忘了今日之言!为叔这条小命儿,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拘谨男子腾地站了起来,盯着朱棣,目有怒色。十七弟忙道:“太孙殿下,四哥爱开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黄衫少女也说:“是啊,你们都是为我来的,如果伤了和气,叫我于心何安。”拘谨男子苦笑一下,冲黄衫少女拱手道:“十三姑勿怪,允炆失态了。四叔不知为何,今晚处处针对侄儿,侄儿一忍再忍,实在有些委屈!” 黄衫少女冲他一笑,月光下如幽兰暗放。她正想劝说,忽听朱棣冷冷道:“殿下叫差了,不是四叔,是朱棣!”

  “四哥……”黄衫少女微露嗔怪。朱棣两眼望天,只是冷笑。拘谨男子眉头一皱,正要说话,眼角余光所及,忽地面有惊色,双手下垂,低声叫道:“祖父!”

  众人无不变色,纷纷掉头望去,远处花荫之下,静悄悄站了一个白发老者,下颌向外凸出,脸颊又瘦又长,大约年少时害过天花,年纪一老,黑斑密布脸上,更显得冷峻可畏。

  老人的衣着简素无华,一身灰布袍,一顶东坡帽,容貌十足丑陋,身子却很挺拔,仿佛一只饱足待飞的苍鹰,随意站在那儿,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在场人等无不起身,凝目注视老者,流露恭敬神气。

清俊男子正要开口,老人一摆手,迈步走来,身后黑暗之中,悄然浮现出一个年老太监,形容枯槁,白衣晃眼,手持一柄拂尘,随着老人亦步亦趋,两人仿佛经过演练,双脚起落如一,几乎分毫不差。

  乐之扬盯着老人发呆,不觉身边的太监跪倒在地,其中一人拉扯他的衣襟,低声喝道:“作死么?快跪下?”

  乐之扬还没回过神,灰衣老人目光射来,徐徐说道:“小家伙,你姓乐?”乐之扬略略点头,老人长眉一扬:“乐韶凤是你什么人?”

  乐之扬一愣,冲口而出:“是我义父……”话一出口,追悔莫及,心想潜入皇宫已是大罪,没准儿株连九族。这一下倒好,不打自招,非但自己送了小命,就连老爹也搭了进去。

  “他是你义父?”老人盯着乐之扬,眼神十分奇怪,看似冷漠阴沉,可是眼底深处,又似藏了一股火焰,“他还没死?”

  这一问十分无礼,乐之扬瞪着老人,心里起了一股怒意。老人又笑一笑,转身坐下,曼声问道:“调教新晋太监的是谁?”

  一个太监颤声答道:“倪明宝倪公公?”老人点一点头,淡淡说道:“传我旨意,小太监举止怠慢,眼神无礼,足见倪明宝疏于任职、调教不力,打他一百廷杖,如果不死,送到琼州充军。”那太监浑身发抖,低声说:“这小太监呢?”老人冷冷道:“我另有安排!”

  太监不敢再问,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这老人气势夺人,一语断人生死,乐之扬盯着他面色发白,心子砰砰乱跳,猛可想起了拘谨男子的称呼,又看众人神情,脑海里灵光一闪,冲口而出:“你、你是朱元璋?”

  这句话好比巨石落水,“大胆、放肆……”一连串呵斥冲了过来,乐之扬面如火烧,手脚却是冰冷,他紧紧咬着嘴唇,心想自己直呼皇帝之名,这一下可真是死定了。

  正想着,朱元璋一扬手,漫骂声沉寂下来,沉香亭畔好比幽坟古墓,只听促织低唱,瑟瑟有声。

  “没错!”朱元璋盯着乐之扬似笑非笑,“我就是朱元璋,不过说起来,二十多年没人叫过我的名字了。”

  乐之扬张了张嘴,一股冷气堵在胸口。他的心里只感绝望,久闻这老皇帝杀人如麻,自他懂事以来,不知看见多少人头落地。

  “名字么,取来就是给人叫的。”朱元璋漫不经心地说了下去,“不敢叫的人,要么讨好我,要么害怕我,成天万岁来、万岁去,真是无聊透顶。人又不是乌龟,谁又能活到一万岁?上个月有个炼丹的方士,送来一瓶丹药,说是不死之药,服之可以长生,你们猜猜,我是怎么对付他的?”说着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众人。众人心有顾忌,均是不敢回答。

  朱元璋微感失望,目光落到乐之扬身上,笑道:“小家伙,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做?”拘谨男子应声色变,急道:“祖父,这小太监什么东西,怎能与您相提并论?”

  朱元璋摆了摆手:“说说而已,何必较真。允炆,你仁孝可嘉,就是不够潇洒。这一点,你得向你四叔和十七叔学学。”朱允炆面色一黯,无奈点头。

  朱元璋望着乐之扬,笑道:“小家伙,不用怕,但说无妨。”乐之扬少年心性,见他气度和蔼,胆子无端变大,想了想,大声说:“换了是我,就让他把不死药吃下去,然后派人瞧着他,看他会不会死!”

  朱元璋一笑,回望朱棣:“老四,你呢?”朱棣笑道:“我先让他吃药,再让他饿饭,饿上一月两月,瞧他死也不死?”

  这一招何止是试药,根本就是杀人。乐之扬听得心头发冷,朱元璋却点了点头,说道:“果然是老四,法子跟我一样。可惜那道士不经饿,七天不到就饿死了。相比起来,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一代雄主,却迷恋仙道长生,岂非是愚不可及。”朱棣笑道:“父亲驱逐鞑虏,功盖华夏,如今世界升平,万方来朝,功德之著,远迈汉唐!”

  朱元璋笑了笑,不置可否,又冲乐之扬说道:“乐韶凤与我有旧,你沦落到这个地步,他可知道么?”乐之扬摇了摇头,朱元璋又道:“你的笛子是他教的?”乐之扬无奈点头。朱元璋沉默一下,叹道:“可惜,可惜!”连道几声可惜,又说,“小家伙,你会吹《飞龙引》吗?”

《飞龙引》又名《起临濠之曲》,本是颂扬朱元璋起于微末、平定天下的颂歌。照乐之扬看来,这曲子正大有余,灵动不足,算不上什么好曲调,于是答道:“会吹!”

  “很好!”朱元璋点了点头,“你吹一曲给我听听!”黄衫女笑道:“爹爹,你好偏心,只听笛子,不听琴么?”朱元璋掉头望她,流露慈爱神气:“微儿,为父倘若偏心,也只会偏向你呢!方才我听你们琴笛合奏,大有逸趣,也好,你们俩再合奏一曲!”

  黄衫少女抿嘴一笑,看了乐之扬一眼,皱鼻努嘴,做了一个小小的鬼脸。乐之扬面红耳赤,心里更是乱糟糟的,长笛送到嘴边,接连吹错了两个音符,忽见朱元璋皱眉望来,心中一凛,振作精神,吹起前调,黄衫女也调弦弄琴,与之应和。

  《飞龙引》是大明雅乐,恢弘浩大,一声百应,笛声琴韵一起,四周的气氛为之一肃。十七弟挺身站起,朗声笑道:“父皇,孩儿不才,敢请高歌一曲,为父皇助兴!”朱元璋点头道 :“准!”

  十七弟挺胸拔背,凝神望天,但听调子渐高,忽地扬声唱道:“千载中华生圣主,王气成龙虎。提剑起淮西,将勇师雄,百战收强虏。驱驰鞍马经寒暑,将士同甘苦。次第静风尘,除暴安民,功业如汤武。”

  他嗓音清越,一缕中气发自肺腑,声如黄钟大吕,响彻渺渺夜空。

  朱元璋坐在亭间,微微闭眼,应着节奏,右手轻轻拍打膝盖,冷峻的神气无影无踪。眉梢眼角,种种神情如水淌过,时而欢喜,时而温和,时而振奋,时而感伤。一时间,这个七旬老人不再是无情的君王,变成了一个回顾平生的寻常老者。他由贫贱中崛起,为了活命而搏杀,历经了几多生死,割舍了七情六欲,终于削平了群雄,坐稳了江山。可惜好景不长,光阴催迫,一代命世之杰终于垂垂老矣,一头白发,满脸皱纹,别人并不知道,他费了多少力气才能在人前挺直腰板。只因年深日久,就连记忆也在消失,许多故人往事常常模糊不清,创业时的喜怒哀乐,仿佛一片清冷的月光,每每午夜梦回,便从指缝间悄悄地溜去。

  《飞龙引》奏完,乐之扬正想放下笛子,琴声轻轻一转,忽又变成了《风云会》的调子。他看了少女一眼,硬着头皮吹笛应和。十七弟也跟着唱了下去:“玉垒瞰江城,风云绕帝营。驾楼船龙虎纵横,飞炮发机驱六甲,降虏将,胜胡兵。谈笑掣长鲸,三军勇气增。一戎衣,宇宙清宁。从此华夷归一统,开帝业,庆升平。”

  这一首曲子,又名《开太平之曲》,讲的是鄱阳湖大战,朱元璋驾乘楼船大破陈友谅的往事。那一战凶险百出,胜败几经反复,朱元璋起兵以来,但数这一仗最为险恶,自此以后,一统天下已是坦途。故而乐曲大开大合、波起浪涌,起初如涛如风,又如金戈铁马,渐渐合并如一,仿佛奔鲸入海,万里一空。

  朱元璋受了曲调感染,拍打膝盖更加急促,就像是再一次跨马上阵,只不过面对的不再是顽强的宿敌,而是渺茫难测的天意。这一次,他注定战败。鄱阳湖上,他舍生忘死,只为夺取江山,可是谁又知道,此时此刻,他宁可用这锦绣山河再换来数十年的寿命。

  老皇帝忽觉一阵孤独,好似衰老的猛虎,从前啸傲山林、不可一世,现如今力尽筋疲、屈爪俯首,四周尽是择机而噬的豺狗。

  豺狗?在哪儿?我杀光他们!朱元璋猛地睁开眼睛,凶光迸出,扫视四周。他的目光落到朱允炆身上,忽又变得柔和起来。他久久地望着孙子,恨不得透过这双老眼,将所有的才智与力量注入他的身体,火尽薪传,等他撒手西去,这个年轻的皇帝就能够担负起朱氏的江山。

  “持黄钺,削平荆楚清吴越。清吴越,暮秦朝晋,几多豪杰。幽燕齐鲁风尘洁,伊凉蜀陇人心悦。人心悦,车书一统,万方同辙……”十七弟唱到了《削群雄之曲》,一刹那,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明玉珍、王保保,一干对手的面容从眼前掠过,个个愁眉不展、神情凄然。

  “胜出的人终归是我!”朱元璋只觉一阵欣慰。比起这些战败者,他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

  “呵……”不远处的假山后面,传来一声轻笑,笛声戛然而止,跟着琴声也停了下来。十七弟一拂衣袖,应声望去,只见假山背后徐徐转出一个人来。

  乐之扬望着那人,一颗心几乎蹦了出来。张天意脱去了宦官衣衫,一身白衣斑斑染血,血渍凝成紫色,有如繁花交缠。

“你是谁?”朱元璋注视来人,不动声色。张天意诡谲一笑,轻轻拍手,哼哼唱道:“削平荆楚清吴越。清吴越,暮秦朝晋,几多豪杰?好厉害,好威风,朱重八,你还记得故人否?”
  “重八”是朱元璋的小名,张天意随口道出,语气中大有嘲谑。朱棣站起身来,目光生寒,一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朱元璋却笑了笑,示意儿子不要妄动,一边说道:“恕朱某眼拙,足下是哪位故人?”
  “那故人早已死了!”张天意微微眯眼,“我姓张,平江人!”
  “张士诚!”朱元璋流露讶色,盯着张天意,一字字地道,“你是他的儿子?
  “陛下明鉴。”张天意一挥手,从腰间抽出软剑,笑吟吟说道,“朱重八,接下来,我且代家父跟你叙叙旧!”说罢挥袖漫步,向沉香亭一步步走来。
  “慢来!”朱棣呵呵一笑,横身拦住去路,“有道是,父对父,子对子,若要叙旧,可别乱了辈分!”
  张天意看他一眼,目光冷若冰雪:“你是谁?”朱棣笑了笑,朗声道:“燕王朱棣!”
  “是你?”张天意目光一转,“听说你镇守北方,鞑虏畏之若虎,若是骑马用兵,区区甘拜下风。”他顿了顿,面露诡笑,“不过这一次,可与打仗不同!”说到这儿,扬起手中长剑。
  朱棣一笑,也拔剑出鞘。较之常剑,他的剑长了五寸,宽了一寸,明如雪练,映月生寒。
  “好剑!”张天意注视那剑,“可有名字?”
  朱棣笑道:“剑名决云!三尺六寸!”
  “上决浮云,下决地圮么?”张天意冷笑一声,“口气不小,但不知剑法如何?”
  朱棣笑道:“足下一试便知!”张天意哼了一声,目光微微一斜,落在一边的十七弟身上。朱棣心头一沉,随他转眼望去,刹那间,冷风扑面,青光映入眼帘。
  张天意自知身在虎穴,一心速战速决,杀了朱元璋以报国仇家恨,故而不耐与朱棣纠缠,假意看向十七弟,引得对手分心,而后杀手突出,一举毙了此人。
  叮,一声激鸣,两人剑锋相交,迸出点点火星。张天意一剑失手,微感诧异:朱棣回剑之快,防守之密,竟是少有的剑道高手。情势不容他多想,张天意占了先机,高蹿低伏,放手抢攻,一片青蒙蒙的剑光仿佛天河倒影,几乎将朱棣笼罩其中。
  朱棣步步后撤,决云剑东一挑,西一挽,布下一重剑幕,几乎密不透风。对手软剑近身,要么刺中剑身,要么巧被挑开,一转眼,朱棣退了十步。张天意攻了一百余剑,可惜骤雨不终朝,至此剑势已衰。张天意正想放慢剑招,忽听朱棣一声锐叫,双手握剑,斜往上挑,叮的一声挑中软剑,一串火星闪过,张天意只觉虎口发热,剑柄几乎脱手。
  对手的内劲浑厚,大大出乎张天意的意料,软剑为决云剑所逼,反向上挑,空门大露。朱棣长剑横挥,闪电般向他腰腹扫来。危急关头,张天意气贯剑身,软剑逼成弧形,嗖地绕回,叮的一声点中决云。剑刃相接,一股沛然之力冲来,张天意虎口发麻,借力一转,绕到朱棣身侧,剑尖急吐,刺他左胁。
  “呵!”朱棣旋身挥剑,决云剑直奔张天意咽喉,这一剑角度离奇,张天意即便刺死对手,也难逃利剑穿喉。他志在朱元璋,不肯与之同归于尽,身形飘然一转,绕到朱棣身后,不防朱棣脑后生眼,长剑就势反挑,张天意不及出剑,一股寒风扫向小腹,只得放弃伤人,运剑一格,呛啷啷一阵响,两人电光石火间拼了十剑。朱棣向前跨出一步,张天意却纵身跳开,厉声叫道 :“太昊谷的‘奕星剑’,席应真是你什么人?”
  “半师半友!”朱棣微微一笑,“足下的‘飞影神剑’造诣不凡,想必得了云岛王的真传吧!”
  张天意轻哼一声,涌身急上,作势欲刺,朱棣深知厉害,后退半步,凝剑不发。“奕星剑”以群星为棋子,以天穹为棋盘,法于天象,暗合弈道。朱棣虽不出剑,剑锋所指,尽是张天意出剑的死角,只消张天意进入剑圈,立刻化为星斗烂漫、天河落影之象。
  张天意身到半途,忽地晃了一下,软剑向后圈回。朱棣见他转攻为守,心中只觉诧异,这时张天意冲他诡秘一笑,左手一扬,一蓬光雨向亭中飞去。

猛可间,朱棣明白了张天意的伎俩,他作势佯攻,吸引自己心神,本意却是用飞针射杀父皇。暗器去如飞电,阻拦早已不及,朱棣悲愤交加,运剑如风,纵身向张天意刺出, 张天意含恨出手,根本不容此间任何一人活命,“夜雨神针”细如牛毛、数以百计,随风潜入,润物无声,月光下只见一片精芒,笼罩整座沉香小亭。
  乐之扬也在亭前,几乎呆了傻了,只见针雨扑面,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这时白影一闪,蹿出一人,白衣拂尘,正是年老太监,他身法快,拂尘更快,迎着针雨一扫,银丝与星芒交错,刹那间,漫天针雨无影无踪。
  老太监收了暗器,挺立亭前,枯槁的面容似有神采,这神采一闪而过,像是炭火余烬,慢慢地暗淡下去。他佝偻腰背,身子后缩,一眨眼,又消失在了朱元璋的身后。老皇帝端然静坐,意态悠闲,两眼饶有兴趣,盯着亭前的斗剑。
  “奕星剑”本为道门剑术,讲究因应敌势、后发制人。朱棣纵剑抢攻,登时落入了张天意的算中,他发针之前已收回软剑,眼看对手剑来,剑势一圈,一股柔劲挑开决云,身随剑出,直取朱棣的心口。
  朱棣被针雨扰乱了心志,等到还醒过来,已入凶险境地,他极力收剑,以“天门式”回守,决云剑的剑锷挂上了软剑的剑锋,叮的一声锐响,软剑向右弹开,剑锋掠肩而过,带起一溜血花。
  “呀!”黄衫女惊叫起来,张天意诡招得手,正感得意,听见叫声,却是一愣,侧目望去,亭中诸人安然无恙,不由心头一沉,感觉有些不妙。他心中分神,出剑稍慢,朱棣缓过气来,使一招“天冲式”,大开大合,锐意反击,刷刷刷一连数剑,逼得张天意连连后退。
  呼吸之间,两人攻守逆转,身法均是快得惊人,来去如鬼魅潜行,起落如夜枭冲天,两道剑光,恰似一青一白两道闪电,时而纠缠,时而分开,跳荡起落,变化莫测。
  朱元璋瞧了时许,拈须说道:“项庄舞剑,志在沛公,张生舞剑,志在寡人,既是舞剑,岂可没有音乐相伴?微儿,你跟小太监合奏一曲,为你四哥壮一壮声色!”
黄衫女笑道:“奏什么曲子?”朱元璋冷笑道:“就奏《十面埋伏》吧!”黄衫女点了点头,双手疾风骤雨般扫过琴弦,指间飘出杀伐之音,乐之扬定一定神,也吹起笛子,笛声激昂,有如猛士拔剑,铁骑飞驰,一股森然杀气,登时弥漫开去。
  朱棣听到音乐,气势大壮,出剑更加迅猛。决云剑本是一口战剑,破军杀将,临阵可斩奔马,这时使得兴发,剑身发出嗡嗡颤响,每出一剑,就带起一阵狂风,扫在张天意身上,不但肌肤生痛,剑势也受压制。他向来剑走轻灵,避强击弱,可是“奕星剑”暗合棋道,每出一剑,均有几个后招,封死了诸般角度,几个回合下来,张天意无机可趁,气势大为削弱。
  又交数剑,曲子吹到了“别姬”一段,霸王别姬,调子凄凉伤感。张天意叫那曲子勾起往事,想起当日苏州城中,与父母生离死别的情形,不觉心中一阵烦乱。心一乱,剑法也生破绽,朱棣看得清楚,决云剑连挑带刺,叮叮叮攻破张天意的剑幕,锐喝一声:“着!”剑锋划过张天意的左胸,皮肉翻卷,鲜血涌出。
  张天意吃痛向后一跃,右手长剑乱挥,抵挡朱棣的追击,左手一扬,喝声:“看针!”朱棣一直提防他的飞针,应声收剑,向左一闪,不料张天意只是虚张声势,对手一退,他转身就走,朱棣紧追不舍,飞剑刺他肩背,张天意绕到一棵木芙蓉后,手一扬,又叫:“看针!”朱棣收剑躲闪,张天意又向前跑,朱棣两次上当,心中恼怒,追赶上去,忽见张天意拧过身来,手一扬,又叫一声:“看针……”
  朱棣心中气恼,正要喝骂,忽见张天意袖里精芒闪动,心中大惊,想要躲闪,可已迟了,这时一阵风从旁吹来,千百银丝如流光飞雪,隔在了两人之间,嗤嗤声不绝于耳,针雨落入银丝,好比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天意向后跳出,盯着老太监一脸惊疑,叫道:“你是谁?”老太监淡淡笑道:“深宫废人,名号不足挂齿!”拂尘轻轻一挥,向张天意迎面扫出,张天意挥剑抵挡,拂尘轻飘飘搭上剑刃,好似蜘蛛吐丝,将剑刃紧紧缠住。
  张天意虎口一麻,长剑活了似的向前挣脱,慌忙运劲回夺,不防一股大力顺势涌来,潮水般灌入体内。他不由撒开剑柄,向后跳开,可是那一股内劲余势不衰,仍是直冲肺腑,张天意登时胸口一痛,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他一招受创,自从艺成以来,这情形从没有过,心知遇上高人,当下向后跳出,双手此起彼落,射出两蓬针雨,一蓬射向老太监,一蓬向亭内众人射去。
  这一下攻其必救,老太监不敢迟疑,拂尘急舞,扫落飞来金针,跟着手足不动,向后飞掠,去势之快,仿佛有人在后牵扯,众人眼前一花,他已到了亭子前面,拂尘卷起一股狂飙,漫天金针簌簌而落。破了金针,老太监转眼望去,张天意身影一闪,消失在一面高墙之后。
  老太监皱了皱眉,回头看了朱元璋一眼,后者点了点头,冷冷说道:“不留后患!”老太监一晃身,忽也消失不见。
  琴声忽断,黄衫女起身说道:“四哥,你的伤不碍事么?”朱棣笑道:“皮肉伤,不碍事!”朱元璋哼了一声,冷冷道:“小伤大治,不可耽误,那人诡谲多诈,剑上未必没有古怪。速传太医,给老四瞧瞧!”一边的太监应声退下。
  朱棣苦笑道:“惭愧惭愧,若非冷公公,几乎着了这姓张的道儿。”朱元璋沉默一下,忽道:“他飞针厉害,多了一样本事,单论剑法,你也未必输给他。何况剑法厉害,不过一人之胜,兵法厉害,才是万人之敌。”朱棣肃然道:“父亲教训得是!”
  朱元璋又说:“老四,十七,你们明天一早,就回北方去吧!”朱棣吃了一惊,忙道:“明天可是十三妹的芳辰,我与十七弟特意赶来……”朱元璋打断他道:“北方风烟未静,胡虏窥我燕云,你兄弟二人镇守北疆,责任重大。至于微儿,你们兄妹情深,固然很好,但她小小人儿,生日过与不过,也没什么关系!”
  十七弟站起身来,还想说些什么,忽见朱棣目光射来,登时苦笑一下,住口不语。朱元璋打量二人,又见黄衫女怏怏不乐,不由笑道:“微儿,怎么不高兴啦?”黄衫女轻声说:“孩儿不敢,父皇说的都是正理,两位兄长当以国事为重!况且女儿才德浅薄,何劳两大藩王为我庆生?”

朱元璋拍手叹道:“你这孩子,越是懂事,越叫人心疼。唉,你母亲去世得早,我忙于国事,很少见你,可是每次见你,我的心里就很欢喜。也罢,他们走了,我与你庆生,比起两大藩王,为父这分量如何?”
朱棣与十七弟忙说:“父皇万岁之躯,儿等岂敢相提并论?”黄衫女破颜笑道:“父亲说得好听,就怕到时候忙碌起来,又把此事忘了!”朱元璋笑道:“若我来不了,就让炆儿来,不过既是庆生,不可没有礼物,老四,你送的什么?”
朱棣笑道:“孩儿送的都是俗物,一对和田玉如意,九升合浦大珠,两件紫貂皮氅,还有十四支高丽老参!”朱元璋笑道:“十四支老参,一岁一支么?十七儿,你又送的什么?”
  十七弟笑道:“十三妹雅好音乐,孩儿费尽神思,制作古琴一张,送与妹子作为贺礼!”
  朱元璋指着亭前古琴:“这一张么?”十七弟笑道:“父皇明断!”朱元璋站起身来,伸手拂扫琴弦,一串琴声涌出,铿铿泠泠,好似流泉滚珠,不由点头道:“好琴,可有名号?”
  “有!”十七弟答道,“名叫飞瀑连珠!”
  朱元璋笑道:“这名字贴切。”转向黄衫少女,“微儿,你两位兄长一雅一俗,把好处都占尽了,你说,为父送你什么礼物好呢?”
  少女眼珠一转,笑道:“父皇若要别出心裁,不如送我一个人!”朱元璋一愣,问道:“什么人?”少女指着乐之扬:“这个小太监!”
  乐之扬大吃一惊,在场众人也觉诧异,朱元璋笑道:“微儿,君无戏言,为父答应了你,可就变不了啦!那时候,你可不要后悔!”少女笑道:“千金易得,知音难求,女儿决不后悔!”朱元璋沉吟一下,轻轻叹道:“我诸女之中,就数你与众不同。很好,这礼物不但你喜欢,也很合为父的心意,我就把这小太监赏给你,你好好调教他,下次见面,不可再对我无礼!”
  乐之扬十分气闷,自忖大好男儿,被人当成太监也罢了,现如今,更被当作礼物送给一个小姑娘,简直岂有此理。正胡思乱想,朱元璋已转身离去,朱允炆跟在祖父身后,亦步亦趋,神情恭顺。朱棣受了伤,由十七弟陪着回宫就医,两人告辞离开,亭子前顿显冷清。
  两个宫女上前收拾琴桌香案,一个年长的宫女冲乐之扬喝道:“死阉鸡,还不过来搬琴?”乐之扬本想趁人不备,一走了之,可是没有讨债鬼的手段,要想逃出这座宫城,简直就是痴人做梦,到了这个地步,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想到这儿,转眼看去,黄衫少女背着手冲他微笑,她一笑起来,眼如月牙,嘴似红菱,白玉似的双颊上浮起一对浅浅的梨涡。
  乐之扬只觉双颊发热,低头去搬古琴,那张琴大漆涂面,摸上去布满断纹,或如流水,或如梅花。乐之扬摩挲琴面,不觉微微入神,忽听黄衫女笑道:“你也会弹琴么?”
  乐之扬心头一慌,古琴几乎掉在地上,支支吾吾地说:“会一点儿,可弹得不好!”黄衫女见他拘谨,不觉莞尔,年长的宫女见他呆头呆脑,忍不住喝道:“死阉鸡,当心一点儿,摔坏了琴,你十个脑袋也赔不起!”
  乐之扬“唔”了一声,忽觉后腰一痛,被那宫女掐了一把,乐之扬几乎跳起来大骂,忽听那宫女又叫:“呆什么?还不回宫去!”一听这话,乐之扬才省悟到这里不是秦淮河,而是紫禁城,往日的泼皮手段到了这儿都不中用,只好垂头丧气,挟着琴跟在宫女后面。
  曲折走了一会儿,香泽微闻,一个温软的身子凑了上来,两人肘尖相抵,乐之扬抖了一抖,一股酥麻流遍全身。只听黄衫女轻声笑道:“小太监,我把你要过来,你似乎不大乐意!”
  乐之扬心想:鬼才乐意,我又不是一张琴、一管笛子,任你要来要去的,你做了公主就了不起吗?公主,公主,呸,我看叫公猪还差不多!想到这儿,笑嘻嘻说道:“哪里话,公猪殿下.能够服侍你老人家,我高兴得快要死了!”
  少女听了这话,有点儿失望,她本见乐之扬一身傲气,跟别的太监大不相同,谁知交谈起来,仍是一嘴的陈腔滥调。她身处深宫,受惯了尊崇,万料不到这小子话里有话,暗地里骂人。
  默默走了两步,少女又问:“小太监,你姓乐,可有名字么?”乐之扬本想编个假名糊弄她,可是转念一想,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倘若连真名也不敢说,岂不真如太监一样,成了无卵之人,当即答道:“我叫乐之扬!”
  “乐之扬……”少女轻轻念了两遍,笑道,“小太监,你糊里糊涂的,大概也不知道我是谁吧?”乐之扬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公猪吗?”少女笑道:“公主也有好些个,我是宝辉公主,大号朱微,将来有人问起来,你可别答错了!”乐之扬“嗯”了一声,心想:“大号猪尾,没错,她老子朱元璋是老公猪,带了一群小公猪,这个紫禁城,就是一个大猪圈,哼,不知这大号的猪尾巴长在什么地方?”想着掉过头来,贼眼兮兮地冲着少女打量。
  朱微见他眼神无礼,心中有气,低喝一声:“你看什么?”
  乐之扬慌忙耷拉眼皮。老宫女破口大骂:“死阉鸡,活腻了么?公主,他方才可是对你无礼,我马上禀告李公公,打他三百皮鞭!”

朱微皱了皱眉,看了乐之扬一眼,冷冷说:“算了,一点儿小事,不用劳烦别人。”宫女摇头叹气:“公主,你就是心慈手软,哼,再这么下去,这些太监宫女都要翻天了!”

  朱微冷冷道:“宋茶,翻天二字也是你该说的?”宫女应声一颤,面色如土,忙道:“婢子口不择言,该死,该死,……”反过手来,猛打双颊。朱微叹道:“好啦,别打了。人谁无过,我要真这么狠心,你们这些人还能活么?”宫女的脸色红了又白,满心闷气无处发泄,狠狠瞪了乐之扬一眼。

  抵达宝辉宫,夜色已深。朱微自去寝殿歇息,老宫女领着乐之扬来到一间狭小厢房,掷给他一床被子,冷冰冰自顾去了。

  床板又冷又硬,躺了一会儿,心口隐隐作痛。乐之扬猛可(校对认为此处“可”应为“地”)想起,这儿刺入了讨债鬼的金针,讨债鬼说了,要不及时起出,金针必会扎穿心脏。看样子,讨厌鬼如果斗不过那老太监,死在宫里,或是被俘囚禁,无人取出金针,自己非死不可。再说自己骗他入宫,叫他吃了大亏,讨债鬼即使活着,也决不会来救自己。

  他越想越灰心,好在天生率性,一旦无法可施,也就抛在脑后,大被蒙头昏昏入睡。

  睡的正香,忽觉身上疼痛,睁眼一看,一条棍子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背上。乐之扬倒抽了一口冷气,弹坐而起,木呆呆盯着来人。好容易神魂入窍,却见昨日跟自己拌过嘴的老宫女站在床前,一手叉腰,一手拿着他的笛子,粉面含威,锐声叫道:“死阉鸡,快起来抬水!”

  乐之扬恢复知觉,手腿肩背无处不痛,再听这声喝骂,登时勃然大怒,劈手抢过笛子,狠狠抽在宫女臀上。那女子大感意外,口中发出一声尖叫,眼看乐之扬再举笛子,吓得转身就跑,边跑边叫:“杀人了,杀人了……”

  乐之扬追出门外,恶狠狠挥舞长笛,一边的宫女太监前来阻拦,给他一人一下,打得缩头缩脑。他从小在秦淮河边打架,身手敏捷,少有敌手,这些宫人柔弱无力,哪儿是他的对手,眼睁睁望着他赶上宋茶。老宫女听见脚步声响,吓得魂不附体,脚下一绊,摔了一跤。乐之扬赶上去,手起笛落,向她身上抽去。

  “住手!”一声锐喝响起,从旁横过一柄带鞘长剑,轻轻一挑,乐之扬虎口发热,笛子“嗖”的飞出。掉头看去,朱微俏脸苍白,黑幽幽的眸子里喷出火来。

  这一下,乐之扬清醒了过来,想起自己身在禁宫,打的均是宝辉宫的太监宫女,刹那间,他出了一身冷汗,盯着朱微张口结舌。

  “宋茶!”朱微冲那宫女喝问,“到底怎么回事?”

  “公主殿下!”宋茶抱着朱微的小腿哭哭啼啼,“我叫这死阉鸡起床抬水,他不但不听,还拿棍子打我!”

  乐之扬又气又急,叫道:“放狗屁,明明是你先打我的!”宋茶叫道:“胡说,谁看见我打你了?你打我,大家可都看得明明白白的。公主,你要为我做主呀,我跟了你十多年,人老珠黄,还要受这个死阉鸡的欺负!”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伤心伤意,乐之扬张嘴站在一边,苦于无人作证,心里急得要死。

  朱微盯着宫女瞧了半晌,叹道:“宋茶,你要怎样惩罚这小太监?”宋茶眼露凶光,恶狠狠说道:“交给李公公,打他三百棍,打死了喂狗吃。”

  “臭婆娘!”乐之扬一腔怒气冲口而出。朱微脸一沉,喝道:“你骂谁?”她素来温婉,可是一旦发怒,自有一股威严,乐之扬为她目光所逼,到嘴的话咽了回去,鼻子里发出一阵哼哼。

  朱微瞧他一会儿,皱了皱眉,忽道:“宋茶,三百棍是不是太狠了一点儿。”宋茶恨恨道:“这叫以儆效尤,宫里有宫里的规矩!”

  朱微沉思一下,上前两步,拾起那根笛子,轻轻拭去灰尘,看了乐之扬一眼,低声说道:“笛子是用来吹的,可不是用来打人的。”说完递给乐之扬,乐之扬接在手里,满心不是滋味。宋茶眼看舆情不对,忙说:“公主,你干吗把凶器还给他?”

朱微笑道:“宋茶,你跟了我八年,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你打小宫女、小太监,也不是一次两次,以前有人向我诉苦,我碍于情面,不好说你。可我也不是傻子,你是先母留下的老人,这小太监初来乍到,给他个天作胆,也不敢无故打你的。好了,这件事就此作罢,三百棍就免了,由你监工,罚他添满四缸水就行!”不容宋茶分说,笑嘻嘻提剑出门去了。

  水缸不过四口,但都是黄铜大缸,添满一口.非得十桶井水。宋茶算盘落空,刻意报复,一板一眼地当起了监工,为防乐之扬反抗,同行的还有两个年长的太监。老宫女遍寻由头,连掐带骂,乐之扬不胜其怒,要不是对手人多势众,真想把一桶水淋在她头上。

  四缸水添满,乐之扬累得两腿发软,心口中针处更是一阵阵刺痛,痛处有酒杯大小,似有烈火从内燃烧。到了中午,吃了饭,正想小睡一会儿,朱微忽又派人来叫。

  乐之扬怒不可遏,心中大骂:“臭公猪,死猪尾”,闷闷地进了寝殿,只见墙上挂了十余张古琴,式样有伏羲式、师旷式、灵机式、仲尼式、凤势式、神龙式、连珠式,颜色有黑色、褐色、玉白色、金黄色,还有几张琵琶,曲颈的、直颈的、长颈的,短颈的,另有方响、铜磬、大小皮鼓,长短萧笛、胡笳箜篌,但凡乐之扬知道的乐器,寝殿里应有尽有,一边的角落里甚至还有一架青铜编钟,囚为年代久远,上面积满了斑斑绿锈。

  除此之外,桌椅床铺无不简素,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女儿香气。朱微坐在“飞瀑连珠”后面,见了乐之扬,脸上浮现笑意,招呼道:“快来,我要练琴,你来给我伴奏!”
  乐之扬悻悻上前,他心中烦乱,吹起笛子也是走音窜板,朱微听得皱眉,忽地止了琴声,吩咐宫女们道:“你们先出去,把门带上!”一转眼,寝殿里只剩下两人,朱微盯着乐之扬,乐之扬也怒目相向。两人对望一阵,朱微忽地咯咯咯笑了起来,起初只是笑,跟着一手捧腹,一手扶着琴,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乐之扬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公猪,你笑什么?”朱微直起腰来,微微喘气:“想到早上的情形,我就忍不住要笑,宋茶那个样子,哎哟,打我认识她,从来没有见过,哎哟,笑死我了!”

  乐之扬更加惊奇,结结巴巴地说:“公猪,你不生我的气吗?”朱微笑道:“我生气干吗?这个宋茶,本是母妃的贴身宫女,母妃去世以后又来服侍我,仗着资格老,一贯作威作福。因为先母的关系,我一向得过且过,不愿跟她计较,可是看着那些小宫女、小太监挨打,我的心里也很难受。如今可好了,遇上你这个愣头青,叫她吃了一只大甲鱼。”

“大甲鱼?”乐之扬一愣。
  朱微眨眼笑笑,说道:“大甲鱼,不就是大鳖么?”
  乐之扬一听,不由得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心想:“小公猪还会说笑话,不错,不如我想象中那么讨厌!”   朱微盯着他上下打量,自言自语地说:“奇怪了,你这个小太监,跟别的太监不大一样,别的人个个胆小怕事,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如无旨意,什么事儿也不敢做。你倒好,跟我斗曲儿一点儿也不谦让,第一天来宝辉宫,就打了这里的女史。”
  乐之扬心想:“那是,太监与我何干?本人男子汉大丈夫,输人不能输气。”这话能想不能说,但见朱微小女儿神情流露,不觉心生亲近,笑着问道:“公猪殿下,你去过宫外吗?”朱微摇头说:“没有,我生下来就呆在宫里!”
  乐之扬见她失落神气,心生怜悯,说道:“看来当公猪也没什么好的,这地方一到晚上,又黑又空,就跟一座大坟墓差不多!”
  “大胆!”朱微变了脸色,扬眉喝道,“你敢说紫禁城是坟墓?”
  乐之扬笑道:“急什么,我不过打个比方!”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朱微反倒无从发作,盯着这个小太监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心中暗暗佩服他胆大无忌,竟敢对着大明的公主,诋毁大明的皇宫。她想了想,故作冷淡地说:“皇宫你也嫌不好,那什么地方才好?”
  “秦淮河啊!”乐之扬冲冲而出。
  “大胆!”朱微下意识又是一声怒喝,“你、你把皇宫跟那种、那种下流地方相比?”
  乐之扬笑道:“你去过秦淮河吗?”朱微面涨通红,支吾说:“没去过又怎样?那儿,那儿不是、不是……”声音越见低微,乐之扬接口说道:“是妓院没错,可是比起这皇宫,热闹一百倍,好玩儿一千倍。”
  朱微还没想好怎么训斥对方,一听这话,好奇心起,忍不住问道:“怎么热闹?怎么好玩儿?”乐之扬抖擞精神,绘声绘色地讲起秦淮河的花船花灯、轻歌曼舞,夫予庙的说书看戏、诸般杂耍,还有各种小吃玩物——糖人、面人、桂花糕、羊肉饼……他常去悬河楼听人说书,无意间也练成了一副好口才,又怕朱微身份尊贵,眼界甚高,平常之物难入法眼,故而越发添油加醋,说得天花乱坠。
  朱微默默听着,各种奇妙景物宛然就在眼前,心中热乎乎的,一时好不神往,许久听完,不由叹道:“这么说,那秦淮河,似乎,似乎真比皇宫好一些,可惜我没你的福分,不能亲眼去看一看。”
  乐之扬笑道:“你是公猪啊,什么地方不能去?”朱微摇头说:“你不知道的,父皇定下规矩,公主嫁了人,才能离开紫禁城!”
  乐之扬随口说:“这个容易,你嫁个人不就成了吗?”
  朱微白他一眼,说道:“你胡说什么?一来我年纪还小,二来那些王孙公子,一个个十足讨厌,哼,像你跟十七哥这样的人,
  可是一个也没有……”说到这儿,自觉失言,心想自己一定失心疯了,怎么能对一个太监说出这样的话。
  乐之扬全没听出弦外之音,随口问道:“这排行也真怪,他排十七是哥哥,你排十三倒是妹妹!”朱微盯他半晌,奇怪道:“乐之扬,你进宫的时候没人告诉你吗?父皇有二十五个儿子,十六个女儿!”
  “哎哟!,乐之扬惊叫起来,“你老爹还真能生!”朱微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乐之扬,你想死么?什么你老爹,你该叫陛下,叫万岁!”乐之扬陀道:“是,是,陛下还真能生……”
  朱微只觉这话还是不对,如何不对却说不上来,只好接着说:“十七是儿子里的排行,他单名一个权字,受封宁王。十三是女儿中的排行,我下面还有三个小妹。只不过,我与十七哥不同其他,我们是一母所生,所以他才会不远千里,从塞外赶来给我庆生。别的兄弟姐妹送我的不外金珠宝玉,唯独他亲手制了这一张‘飞瀑连珠’只因他知道,天底下的金珠宝玉放在面前,在我眼里,也比不上这一张古琴!”说着轻轻抚弄琴弦,发出清越呜响。
  乐之扬心中佩服,说道:“这张琴真不赖,我家里有一张唐代的‘九霄环佩’,但论音色,比起这张琴可差远了!”朱微心中好奇,这少年出身音乐世家,为何沦落为阉人?但想此事太惨,不便细问,笑了笑,说道:“音色只是其一,难得的是这张琴出自王子之手,却无奢华之气,简素通脱,风流蕴藉,实为雅中之雅,琴中大隐,若非深谙古琴三昧,决然无法造出!”

乐之扬接口道:“这就叫做:‘以无累之神合有道之器,非有逸致者不能也’!”朱微目放异彩,连连点头,笑着说:“十七哥与我性子相近,本是闲云野鹤,可惜呀,爹爹偏偏要他带兵打仗!”乐之扬怪道:“他带兵打仗?可是一点儿也不像!倒是那个燕王朱棣,凶巴巴的,一看就是打仗的样子!”

  朱微点头说:“你眼光不坏,我听父皇提过,他的儿子里面,就数四哥最会打仗。”乐之扬问道:“他也是你一母同生的哥哥吗?”朱微瞪他一眼,没好气道:“宫里人谁都知道,他是孝慈皇后的儿子。你怎么问出这么无礼的话?”乐之扬道:“那他为何也来跟你庆生?”朱微道:“他和十七哥交情最好,所以对我也另眼相看。他俩的藩镇相距很近,四哥在北平,十七哥在大宁。”

  “大宁?”乐之扬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这么一个地方。朱微笑道:“无怪你不知道,大宁比北平还远,骑马出了喜峰口,还要再走上一天。那儿是塞外的重镇,北控辽东,西临大漠,城中带甲八万、车骑六千,论到精兵强将,不比北平城少呢!”说到这儿,她迟疑一下,低声说,“不过,四哥跟十七哥不同,他来京城,不只为给我庆生……”

  “还为什么?”乐之扬随口问道,朱微神色一黯,轻轻叹道:“这些事,不说也罢!”说着眉头微皱,信手弹起一曲《潇湘水云》。

  乐之扬听她说了一席话,心中观感大变,只觉这公主温柔可亲、谈吐有趣,竟是平生少见的女子,之前的怨气消了大半,于是吹起长笛,用心与之合奏。两人曲调相合、心意相通,神游于禁城之外,徜徉于八荒之中,四周的景物俨然大变,仿佛携手并肩,沐浴潇湘灵雨,漫游洞庭之滨,忽见波起云涌,又见万里澄波,时而翠晴方好,又见月射寒江,天光云影,浪卷云飞,无数奇妙境界随着乐声一一涌出,两个少年男女沉浸其间,一时忘了身在何处。

  次日凌晨,乐之扬从睡梦中痛醒,心口的灼痛大大扩散,前一日大如酒杯,如今足有碗口方圆。他辗转反侧,到了早晨,迷糊睡了一阵,朱微忽又派人来请。

  到了寝殿,朱微浓睡方醒,正由宫女服侍梳妆。她换了一身绯红软缎衣裙,俏脸白里透红,长发蓬松如云,看见乐之扬,冲他抿嘴一笑,娇美如春花吐蕊。

  乐之扬见她笑容美丽,不由得瞧着发呆,梳头的宋茶看见,厉声喝骂:“死阉鸡,看什么?当心我把你的狗眼挖出来!”乐之扬大怒,清了清嗓子,大声回骂:“臭婆娘,骂你爹么?”宋茶啐了一口,冷冷道:“少做梦了,你一个死太监,也想给人当爹?”乐之扬接口笑道:“谁说我给人当爹?你又不是人!”

  宋茶变了脸色,丢下梳子伸手来抓。乐之扬低头让过,举起笛子抽在她腿上。宋茶惨叫一声,回头想找一件兵器,无意间把后背卖给了乐之扬,小泼皮趁势上前,对准肥厚多肉之处,啪啪啪狠揍三下。

  宋茶又痛又怒,回头伸手抓他,乐之扬滑比泥鳅,逃到一边,笑嘻嘻大做鬼脸。宋茶气得掉泪,一跌足,冲着朱微撒娇:“公主,你看这个死太监干的好事,从今天起,这宝辉宫里,有他没我!”

  朱微脸色发白,看了宋茶一眼,涩声说道:“前两天,十四妹还向我抱怨,说她宫里的人不得力,问我有没有好人儿给她。这样吧,宋茶,你去她那儿好了,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神!”

  宋茶倚老卖老,本意胁迫朱微,赶走乐之扬,谁知弄巧成拙,走人的竟是自己,只吓得脸色惨白,双腿一软,跪在地上颤声说:“公主饶命,含山公主出了名的爆脾气,上次一言不合,把贴身的宫女活活打死,你让我去服侍她,那还不是把羔羊往狼圈里赶吗?”

  乐之扬听她自比羔羊,捂着嘴,险些笑出声来,朱微瞪他一眼,又说:“好啊,宋茶,你说含山宫是狼圈,不是咒骂十四妹是狼吗?

  哼,十四妹听到了,还不打烂你的嘴?”

  宋茶面如土色,吓得说不出话来,咚咚咚连磕响头,磕得额头一片乌青,朱微心生不忍,扶起她道:“够了,以后不许说有谁没谁的话,也不许再骂人了!”宋茶眼泪汪汪,连连点头,朱微又说:“乐之扬留下,你们全都出去!”宋茶忙道:“这死阉鸡……”话没说完,朱微瞪眼望来,慌忙住口,领着宫女们退出寝殿。

  待人走完,朱微合上殿门,横上门闩,回头盯着乐之扬,眼里透出一股嗔怪,乐之扬满不在乎,笑嘻嘻说道:“公主,大清早你找我干吗?昨天吹了半天笛子,吹得我嘴也木了!”朱微脸一沉,冷冷道:“你不爱陪我么?好啊,你这就走,我不稀罕!”乐之扬见她一脸愠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挠头说:“公主,你吃错药了吧?今天有点儿不大对头。”

  “闭嘴!”朱微血涌双颊,锐声喝道,“不对头的是你。你骂人很厉害么?打人很厉害么?宋茶是不对,你呢,也好不到哪儿去?有本事,你也骂一骂我!”乐之扬笑道:“你没骂我,我为何骂你?要不然,你先骂我两句,我一定连本带利地骂回来!”

  朱微一呆。她长在深宫,父亲是开国雄主,兄长是无双雅士,加上性子温婉,就算知道如何骂人,话到嘴边也无法出口,一时涨红了脸,气道:“我不骂你,打你行不行?”

乐之扬眯眼瞧着她,忽地哈哈大笑,朱微怒道:“你笑什么?”乐之扬笑道:“公主,看你娇滴滴的样子,一口气也吹得倒,还要学人打架,那不是自讨没趣么?唉,你真想打,我就让你打两下,不过别太用劲,打痛了手可别怪我!”他两手叉腰,笑嘻嘻望着少女,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朱微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忽地点头说道:“这可是你说的!”转身从墙上摘下宝剑。乐之扬大吃一惊,托地往后一跳,摆手道:“停,你要打人还是杀人?”
  “胆小鬼!”朱微白他一眼,抽出宝剑丢到一边,手里只拿剑鞘,“你不是很厉害么?这样吧,我用剑鞘,你用笛子,大家公公平平地打一场,你只要打中我一下,就算你赢,要不然,你得答应我,从今往后,不许打架,更不许骂人!”
  乐之扬心想,打你一下有什么难的,看你待人不错,我也不使劲,轻轻敲你两下,叫你知难而退。打定主意,笑道:“说话算数?”
  “算数!”朱微轻轻一笑,眼波流盼,双颊生晕,剑鞘斜斜一挽,轻松写意的模样,好似小女儿庭前斗草一般。乐之扬见她如此托大,心中十分不快,目光一转,投向殿门,轻轻“咦”了一声。朱微当有人来,转眼去看,冷不防乐之扬纵身上前,举起笛子向她手背抽来。
  乐之扬声东击西,眼看一击便中,不料眼前一花,失去朱微的形影,跟着肩头一痛,伴随空空闷响。乐之扬吃了一惊,转眼望去,朱微站在一边,嘴角含笑,五指漫不经意,轻轻把玩剑鞘。
  乐之扬又惊又怒,低吼一声,挥舞笛子扫向剑鞘,仗着气力,想要先把剑鞘击落。
  朱微原地不动,笑吟吟伸出剑鞘一拨,乐之扬只觉虎口一热,笛子偏出尺许,眼睁睁望着剑鞘乘虚而入,啪的一声,打中他的左腿。乐之扬只觉中招处热辣辣生痛,登时怪叫一声,飞腿踢向朱微的小腹,谁知少女飘然一转,轻轻躲开,口中笑道:“学马儿踢人么?”说话声中,乐之扬的腿上连挨三下。她看似娇弱,这几下却是痛入骨髓,乐之扬收回脚时,痛得连蹦带跳。
  朱微站在不远处,笑道:“乐之扬,你服不服?”乐之扬叫道:“服你爹!”朱微皱眉道:“又骂人,该掌嘴!”拎起剑鞘,点向乐之扬胸口。乐之扬慌忙举起笛子格挡,谁知朱微不过虚晃一招,剑鞘嗖地扬起,左右开弓,打了他两个嘴巴。
  乐之扬只觉双颊剧痛,口中发成.眼前隐隐进射金光,不由倒退两步,盯着朱微满心诧异。朱微笑道:“这一下服了吧?”乐之扬怒道:“服个屁!”纵身上前,笛子虚晃一下,左脚忽地扫出,挑起一张镂花圆凳,嗖地飞向朱微。少女闪身让过,忽觉疾风涌来,乐之扬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
  朱微轻轻一笑,纵身跃起,轻如柳絮,落在一边的圆桌上面。乐之扬一头扑空,“咚”地撞在桌子腿上。桌子本是紫檀,质地十分坚硬,乐之扬眼前一黑,几乎昏了过去,他摇晃着爬起身来,抬头一看,朱微俏生生立在桌面上,一身水红衣裙,好似芍药怒放。她双颊含笑,背负双手,剑鞘横在身后,眼里透出一股顽皮。
  乐之扬怒气上冲,长笛一挥,扫向少女足踝。还没扫中,忽见朱微轻轻一晃,跟着虎口剧痛,啪,笛子不知怎的,竟被少女踩在脚下。乐之扬奋力一夺,笛子纹丝不动。朱微一边踩住笛子,一手举起剑鞘,来回敲打乐之扬的脑袋,边打边问:“服了么?服了么……”
  “不服,不服!”乐之扬连挨数下,深感屈辱,眼里又酸又热,几乎淌下泪来,一时间蛮性生发作,放开笛子,大喝一声,掀翻了桌子。朱微身轻如燕,桌子翻倒之前,她已飘然落下,飞也似绕到乐之扬身后,啪啪啪连环三下,击中了他的臀部大腿。乐之扬嗷嗷怪叫,回头来抓,她又绕到后面,只听击打之声不绝,一转眼,乐之扬挨了十下不止。
  乐之扬痛怒发狂.忘了对手身份,咬牙切齿,只想扳回一局。朱微却如一团清风,抓不住,摸不着,明明见她在前,晃眼之间又没了影子。乐之扬团团乱转,气喘吁吁,突然双脚一绊,横着摔了出去,撞翻了两把靠椅、一架编钟,四肢一阵抽搐,忽地不再动弹。

 朱微吃了一惊,她本想乐之扬认输作罢,谁知小太监倔强过人,非但不肯服输,挨了敲打,反而越发凶悍。朱微骑虎难下,只好与之纠缠,起初出手甚重,到后来心软手软,早已轻柔了许多。忽见对手失足摔倒,忍不住叫道:“乐之扬,你没事么?”
  叫了一声,不闻动静,朱微担忧起来,走上前去,俯身查探,冷不防乐之扬翻身跃起,一手抓住剑鞘,向下狠狠一拽。朱微性子天真,不似乐之扬出身市井,全不知这世上还有诈败装死、诱敌深入的诡计,身子骤失平衡,一头撞向地面。
  朱微剑法厉害,可是一旦到了地上,比的不是剑法,全是死缠烂打的本事。她只觉乐之扬一手拉扯剑鞘,一手拦腰抱来,心中惊慌不胜,使劲想要夺回剑鞘,但乐之扬死攥不放,两人纠缠之际,双双翻滚在地,朱微在下,乐之扬在上,两人四片嘴唇,紧紧贴在了一起。
  这一下出乎意料,两人四眼相对,呼吸可闻,身子却似中了定身法儿,硬邦邦的无法动弹。这情形持续了一盏茶的时光,乐之扬只觉身下的少女软了下去,云絮似的身子温热滚烫,一股潮湿芬芳的气息扑面涌来,定眼看去,朱微双眼紧闭,两行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流了出来。
  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乐之扬如梦方醒,纵身跳了起来,可是还没站稳,一股剧痛从心口蹿起,上至头顶,下至会阴,整个人似被刀斧劈开。乐之扬不由惨哼一声,扑通摔倒在地。
  朱微也是惊慌失措,爬起身来,只听拍门声更急,再看四周,桌凳歪倒,一片狼藉,处处都是打斗的痕迹。
  “微儿!,,拍门声稍稍一歇,一个苍劲的声音响了起来,“是我,快开门!”
  来人竟是朱元璋,朱微眼前发黑,几乎昏了过去,再看乐之扬,,步年双眼紧闭,面孔涨红发紫,似乎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刹那问,她只觉口中苦涩,想要出声答应,偏偏唇舌发抖,说什么也不听使唤。她心里明白,父亲一贯冷酷严厉,又因为出身卑贱,得志乡后,对于尊卑之分看得极重,如果知道自己与小太监嬉戏,纵不责罚自己,也非得把乐之扬剥皮抽筋、碎尸万段不可。
  想到这儿,她纵身跳出,拾起那口长剑,跟着推开窗户,正想去扶乐之扬,忽听“砰’’的一声,门闩断成两截,中门大开,朱元璋一脸怒气地跨了进来,身后跟着姓冷的老太监。
  扫视屋内情形,老皇帝大为惊疑,转眼看向女儿,朱微脸色苍白.两眼失神,身子阵阵发抖,好似风中之叶。朱元璋疑心更重,方要盘问,老太监忽地抬头,两道冰雪似的目光刺在乐之扬身上。他一晃身,抢到少年身前,伸手一摸脉门,蓦地直起身来,尖声高叫:“张天意!”
  朱元璋被这一声打断了思路,盯着老太监大皱眉头。老太监一晃身,旋风股绕着内殿转了一圈,回到原处,两簇白眉紧紧皱起。
  朱微以为他看出此间奥妙,不由心往下沉,一股绝望涌遍了全身。
  “冷玄!,,朱元璋徐徐开口,“你发现了什么?”老太监应声一颤,仿佛失去操控的人偶,垂头弯腰,轻轻咳嗽两声,说道:“陛下,张天意来过!”
  朱元璋双眉一挑:“何以见得?”冷玄指着乐之扬:“这个小子中了他的‘夜雨神针’!”
  “夜雨神针?”朱元璋沉吟道,“你是说那种金针?”说到这儿,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女儿一眼,少女眼神茫然,似有余悸,不由心头一紧,冷冷道,“若是飞针射人,微儿怎么没事?”冷玄叹道:“这就得问公主殿下了!”
  两人的目光投向朱微,少女呆呆愣愣,仍是一言不发。朱元璋不觉有些担心,忽听冷玄叹道:“陛下勿怪,公主料是受了惊吓,故而短暂失神。依臣下猜想,张天意此来,本是对公主不利。不料公主是席真人的关门弟子,‘奕星剑’造诣不凡,凶手一时无法得逞,又听见陛下敲门,心中惊慌,故而发出飞针,翻窗逃走,小太监情急护主,挡在公主身前,挨了一记飞针!”
  朱元璋听得不耐,锐声道:“冷玄,我前晚命你杀掉此人,怎么人没死,还藏在宫里作乱?”冷玄不动声色,慢慢说道:“陛下见谅,那人的‘龙遁’身法小有所成,宫深夜浓,捉拿不易,我怕他去而复返,再对陛下不利,所以不敢追得太远。”
  朱元璋神色稍缓,点头说:“他藏在宫里,总是祸胎!”冷玄道:“陛下不必担心,他为我的‘扫彗功’所伤,脏腑受了重伤,要不然,公主和小太监都难活命。我看过小太监的伤势,飞针并未正中心脏,足见张天意伤势未愈,力不从心!”
  朱元璋将信将疑,目光一转:“微儿,果真如此吗?”朱微的怀里好似揣了一只小兔,双鬓渗出细密的汗珠,看了看乐之扬,忽地把心一横,低声说:‘‘全、全如冷公公所说……。’’话没说完,眼泪已经滚落下来。她从小到大,从未向父亲撒过谎,这泪水一大半倒是出于羞隗。
  朱元璋当她后怕,心生怜惜,又问:“那为何装着门?”朱微道:“我跟乐、乐公公在研读琴谱,怕人打扰,故而、故而合上门闩!,,朱元璋皱了皱眉,说道:“此事可一不可再,奴才总,是奴才,万一祸起萧墙,门外人如何施救?”朱微低声说:“孩儿会剑术,所以托大了!”
  “谨记我言,不可再犯!”朱元璋的疑心并未尽去,可是乐之扬中了金针、性命危殆,他不信活人,对于将死之八却不便怀疑,想了想,神色缓和了一些,漫不经意地说,“微儿,我昨日穴畦,没来给你庆生,本想今天补上,谁知遇上此事,足见你福缘深巨。”说着转向冷玄,“小太监舍身护主,可嘉可勉,冷公公,你看他还有救吗?”
  冷玄摇头说:“难!”朱微应声一颤,冲口叫道:“冷公公,你千万要救他!’’冷玄叹道:‘‘公主见谅,‘夜雨神针’不比寻常暗器,本是从百年前的大高手‘穷儒’公羊羽(按,见拙作《昆仑》)的碧微箭,化来,发射时用了阴阳二劲,阳劲为弓背,阴劲为弓弦,射入人体,立刻扭曲弯转,勾住骨肉经脉。必须知道发针的劲力几分阴、几分阳,以阳制阴,以阴克阳,将金针逼直,方可从容取出。”
  朱微忙道:“冷公公,你神功盖世,一定可以取出!”冷玄摇头道:“金针蓄积阴阳二劲,如果用劲不当,非但不能起出,反而会向体内钻入。我若强行取出,一旦失手,金针刺破心包,小太监死得更快。”

朱微急得快要落泪:“那谁能救他?”冷玄道:“一是发针之人,他知道阴阳二劲的虚实,二是小太监自己!”朱微诧道:“他自己?!”冷玄道:“他若是内家高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凭借内功尝试,或能化解针上的劲力!”

  朱微喃喃道:“可他不会内功啊!”冷玄接口说:“是啊,所以难救!”朱微只觉手脚冰冷,眼鼻发酸,前方模糊一团。

  殿里沉寂时许,朱元璋忽道:“这件事,解铃还须系铃人。”冷玄轻声问道:“皇上的意思是?”朱元璋冷冷道:“清宫!”

  他一抬头,声如金石相击:“传我旨意,宫里人全到太和殿之前**,禁军入宫搜索,一分一寸也不可放过,哼,只要逮住张天意,一切迎刃而解!”

  朱微心跳加剧,如果张天意真在宫内,一旦被俘,自己的谎言必然拆穿,乐之扬非死不可;可是抓不住张天意,乐之扬还是难逃一死。一时间,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心乱如麻,抹了泪,低声说:“多谢父皇!”朱元璋瞅她一眼,冷冷不语。

  冷玄俯下身子,伸出食指,在乐之扬心口轻轻一点,后者登时呻吟起来。朱微惊道:“冷公公,你干什么?”冷玄叹道:“我救不了他的命,但可延缓他的死期!”

  朱元璋哼了一声,冷冷道:“实在救不了,赐他一口好棺材!”说罢看了朱微一眼,脸上大有愠色。朱微原本心虚,被他一瞧,心子狂蹦乱跳,可是朱元璋并未多说,拂袖出门。朱微痴痴想了一阵,才明白父亲必是恼恨自己为了一个太监动情,不过碍于乐之扬护主有功,没有当场发作罢了。

  她呆了呆,回头看去,乐之扬已经苏醒,瞪眼望着自己,眼里透出一丝感激。朱微俏脸一沉,别过头去,忽听乐之扬口气虚弱,轻声说:“公主殿下,多谢了!”

  朱微沉默一下,忽道:“宋茶!”老宫女应声入内,朱微说:“待会儿清宫,你扶乐之扬去太和殿!”说完一转身,匆匆出门去了。

  宋茶瞧着乐之扬,那神气又鄙薄,又欢喜。乐之扬知道她一向仇恨自己,想必听了对话,知道自己死到临头,少了一个对头;故而喜不自胜。方才老太监一指点下,膻中穴钻入一股寒气,乐之扬心口的灼痛稍稍减轻,他躺了一阵,渐渐有了气力,心想无论如何不能让臭婆娘笑话,于是慢慢爬起,双手握拳,冲宋茶怒目而视。

  这时钟声长鸣,正是清宫的信号。众宫人纷纷赶往太和殿,宋茶假意忘了朱微的吩咐,丢下乐之扬自行离开。乐之扬性子倔强,自身可以行走,决不假手于人,有宫女好心扶他,也被他婉言谢绝。

  走到太和殿前,黑压压尽是人头,人群分成三拨,一拨妃嫔公主,一拨宫女,一拨太监。众人议论纷纷,不时传出“刺客”二字。

  乐之扬心里明白,刺客根本子虚乌有,清宫不过是白费工夫。他站在那儿,心口忽冷忽热,十分难受,灼痛一旦蹿起,寒气立刻涌出,又将那股灼热驱散。
  人群安静下来,有人粗声大气地开始唱名。乐之扬抬眼望去,--一个年长的太监站在石阶前面,手持一本名册,大声叫出姓名。点到的太监应声走出人群,站到一边。同时间,一边的宫女也开始唱名。原来,清宫不止是搜索宫内,还要一确认太监宫女,以防外人假冒顶替。

  乐之扬心往下沉,手脚一阵冰冷。名册上决无“乐之扬”三字,这一下可是到了绝境。他的额头上渗出冷汗,掉头望去,朱微水红衣裙,高挑白嫩,站在美人堆里,也是卓尔不群。她说说笑笑,瞧也不瞧这边,对于乐之扬的困境,似乎一无所知。

  但随唱名之声,乐之扬汗出如雨,心口阵阵绞痛,不由蹲了下去,发出一串呻吟。可是转眼看去,他的心里更是绝望,四周的太监冷眼旁观,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有道是“一入侯门深似海”,候门尚且如此,皇宫大内可想而知,这儿恐怕是人世间最冷漠的地方。太监们遭劫入富,更是看淡了人情,乐之扬死在当场,怕也无人理会。

  唱名声接连入耳,乐之扬每昕一个名字,身子就是一阵哆嗦,只觉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心里的恐惧也越来越深。

“乐之扬!”一声大喝突如其来,他应声一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望去,四面空空荡荡,这一方只剩下他一个。唱名的太监看他一眼,神色不快,又叫了一声:“乐之扬!”

  乐之扬恍然大悟,跳了起来,埋头冲了过去,偷眼一看,朱微若无其事,仍在那儿说笑。

  乐之扬满心疑惑,仿佛正在做梦。又待了一会儿,禁军排列成行,退出宫城,跟着钟声鸣响,主仆汇合,各自回宫。一路上,乐之扬想要凑近朱微,可是小公主不待他走近,立刻远远避开,与宋茶混在一起,乐之扬越发不好近前。

  直到宝辉宫中,两人也未曾照面。乐之扬坐在房里,昏昏默默,不明不白,寝殿里飘来低沉的琴声,调子断断续续,似有幽愁暗恨。他杲了~会儿,想要吹笛应和,可是吹了两声,便觉不妙。笛子走了音,不复往日清亮。仔细察看,笛子上多了一丝裂纹,以至于漏声泄气,回想起来,应是与朱微赌斗时敲环的。

  笛声一响,琴声便没了,从那以后,整整一天,再也没有响起过。

  乐之扬出了一会儿神,恍惚明白,朱微似乎生了气,立意不再理会自己。他大感无味,加上受伤疲惫,不到傍晚就昏昏入睡。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做了一连串稀奇古怪的噩梦:一忽而梦见赵世雄浑身是血,冲着自己阴森发笑;一忽而又梦见落到了张天意手里,讨债鬼咬牙切齿,一剑剑割掉他的皮肉;一忽而又梦见自己站在朱元璋面前,老皇帝板着面孔,叫人脱掉他的裤子。

  乐之扬惊醒了两次,可是神志昏沉,醒了又睡。突然间,他只觉有人拍打自己,当下睁开眼皮,光亮直透眼中,刺得他两眼发酸。

  乐之扬揉了揉眼,凝目望去,朱微站在床边,一身墨黑软缎,手持白纱风灯,灯火影影绰绰,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段,尽管还未长成,仍是叫人怦然心动。乐之扬想起白日间上下相对、口唇交融的情形,不觉心口发热,盯着朱微痴痴发愣。

  朱微见他目光古怪,微一转念,明白他心中所想,登时俏脸一沉,举起手来,手掌挥到他脸旁,停了一会儿,忽又无力垂下,轻轻叹道:“呆什么,还不跟我来?”

  她转身就走,乐之扬默默跟在后面。经过走廊,守夜的太监宫女均在打盹。朱微脚尖落地,轻盈得好似一只黑色的灵猫。

  绕过一带宫墙,来到一个僻静角落,朱微吹灭灯笼,转过身来。浓夜之中,她的眸子晶莹若珠,透出一股莫名的哀怨。乐之扬忽地兴起一股冲动,恨不得纵身上前,将她搂入怀中。

  “你……”朱微话没说完,忽又别过头去。乐之扬心神比惚,喃喃说道:“公主,我、我……”心里似有许多话说,然而事到临头,怎也说不出口。

  “乐之扬……”朱微转过来头,声音游丝一般在晚风中飘荡,“你这个撒谎精,名册上没有你的名字,你、你根本不是太监!”

  乐之扬一愣,脱口说道:“名册上的名字,是你加上去的?”朱微默不作声,呆呆盯着别处,眼里涌出两行泪水,顺颊滑落,留下两道清亮的泪痕。

  乐之扬心怀激荡,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公主,我的确不是太监,我、我是被张天意带进宫的!”

  他见朱微疑惑,便将前因后果略略道出。少女默默听着,时而双眉上挑,满脸惊奇,时而低眉垂眼,若有所思,直到听完,才问道:“灵道石鱼,真的在紫禁城吗?”乐之扬笑道:“当然不在,我骗他的!”朱微啐了一口,骂道:“我就知道,你这小子最会骗人。哼,还装太监,你装得了一时,装得了一世么?秽乱宫廷可是大罪,把你干刀万剐也不为过!”

  乐之扬忙道:“我哪儿秽乱了!”朱微白他一眼,忽地矜持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她的脸上泪珠宛在,这一笑,仿佛娇花含露,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低微的笑声混入远处的风铃,就像是一串精灵从夜空中飞过。

乐之扬十分窘迫,皱眉道:“你笑什么?”朱微止住笑,盯着他心想:还好你不是太监。这话只可在心里想想,不便宣之于口,若叫这小泼皮知道,还不知对自己怎么无礼,一想到白日的情形,朱微双颊发烫,不由狠狠白了乐之扬一眼,后者登时叫屈:“你又瞪我干吗?我可什么都招了!”

  朱微呸了一声,说道:“什么招不招的,我又不是审你的大官,这些话,你去牢里面说啊!”乐之扬叹气道:“公主,你真要揭发我了?”朱微斜眼瞅他,嘴角上翘。乐之扬见她神情,心子落回原地,大大松了一口气。

  朱微想了想,又问:“灵道石鱼究竟在哪儿?”乐之扬轻声说:“在……”话没说完,朱微脸色微变,冲他一摆手,向一棵大树喝道:“谁?出来!”

  乐之扬转眼望去,树后黑漆漆全无动静,正奇怪,忽听“呵”的一笑,一个人从树后慢慢转了出来,朱微看清来人,不由向后一跳,失声叫道:“冷公公!”

  冷玄佝偻身子,笑容诡异,衣冠素白苍冷,恰似一只离索的孤魂。只听他笑道:“太昊谷的‘天听术’有些儿门道,老夫稍稍凑近一些,就被公主发现了!”

  两人魂儿丢了一半,对望一眼,只见对方的眼里尽是恐惧,朱微颤声说道:“冷公公,你、你怎么在这儿?”冷玄笑道:“路过此间,随便瞧瞧!”乐之扬叫道:“你撒谎!”

  “撒谎?”冷玄眯起双眼,眼里进射寒光,“比起你这个假太监的弥天大谎,我可差得远了!如果我扒了你的裤子,丢到皇上面前,你倒是想一想会怎么样?”

  朱微清醒过来,忙道:“冷公公,你、你早就看出来了?”冷玄笑道:“我在皇宫里呆了多少年了?一个人净没净身我还看不出来?只不过,我这人历经两朝,见事太多,如非万不得已,决不多嘴多舌。”

  “这么说……”朱微定一定神,“你也知道张天意没有行刺我?”冷玄笑而不语。朱微疑惑道:“你为什么撒谎?”

  冷玄笑道:“那天我追赶张天意,他百计逃脱不掉,告诉了我一个秘密,用这个秘密,换他自己的性命!”说到这儿,他目光一转,盯着乐之扬,“你知道这秘密是什么?”乐之扬脸色发白,喃喃说道:“灵道石鱼?”

  “是啊!”冷玄笑了笑,“我这样的阉人,美色是别想了,财富积累再多,也无传承之人。但随年纪增长,见惯了繁华枯荣,这争权夺利之心也灭了。只因如此,皇上才把我留在身边。不过但凡是人,必有所好,别的事我大可不理,但于武功一道,多少有点儿兴趣。武功练到我这个地步,寻常的神功秘诀,冷某并不放在眼里,唯独这灵道人的遗物,我多少有些好奇。想当年,释印神天纵奇才,不在后世的西昆仑之下,但与灵道人一战之后,居然远离中土,出走海外,如非吃了大亏,岂会如此作为?我老了,临死之前,若能看一眼灵道石鱼,倒也是一件赏心乐事!”

  乐之扬疑惑道:“张天意跟你说了什么?”冷玄笑道:“他说要找灵道石鱼,先得找那吹笛的小太监!”乐之扬心中暗骂,讨债鬼别的不学,偏学自己用“灵道石鱼”骗人。不过姓冷的阉鸡也觊觎石鱼,自己以石鱼为本钱,倒可以跟他周旋周旋,想到这儿,微微笑道:“不错,这世上除了我,谁也不知道那石鱼在哪儿。冷公公,我死了,你也拿不到石鱼。大伙儿相安无事,岂不更好?”

  冷玄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摇头说:“相安未必无事,老夫拿不到石鱼也没什么,你中了夜雨神针,可是活不了几天的。”

  乐之扬还没说话,朱微忍不住说:“冷公公,你不是说没救了么?”冷玄只是微笑,乐之扬呸了一声,说道“他的话也能信?”

  朱微咬了咬嘴唇,眼里透出怒色,冷玄笑道:“公主少安毋躁,冷某说的也不全是假话,‘夜雨神针’出自‘碧微箭’不假,金针入体扭曲也不假,只不过,于我而言,并非无法可救。小子,你把石鱼给我,我为你起出金针如何?”

  朱微俏脸涨红,锐声道:“你、你敢欺瞒父皇!”冷玄笑道:“公主殿下,彼此彼此!”朱微道:“你为了灵道石鱼,胆敢纵走要犯!”冷玄笑道:“公主为了一己私情,不也隐匿男人么?”朱微心头慌乱,说道:“谁、谁有私情了!”冷玄淡淡说道:“公主说没有,那就一定没有。只不过,宝辉公主,皇上对你宠爱有加,此事一旦拆穿,也不知他如何失望。”

朱微心乱如麻,她为了乐之扬欺骗父皇,心中不胜愧疚,可是眼睁睁看着乐之扬送命,也非她所愿。少女左右彷徨,似有一只无形大手将她的心儿揉成一团。

  “石鱼不在紫禁城!”乐之扬字斟句酌,“你要石鱼,先带我出宫!”冷玄冷冷道:“你小子说话不尽不实,我懒得跟你纠缠,你告诉我地方,我自己去取就是了。”

  乐之扬笑道:“冷公公,你不带我出宫,不妨去皇上那儿揭穿此事,我反正活不长了,大不了死得凄惨一些。但临死之前,我会一口咬定,此事跟公主无关,全是你我串通一气,带我进宫的也不是张天意,而是你冷玄冷公公。”

  “你敢!”冷玄变了脸色。他一身武功惊世骇俗,可是一生之中几乎都在深宫里度过,宫闱阴谋见过不少,如乐之扬这一类泼皮无赖倒是很少领教。他设好了圈套,本当套住二人十拿九稳,谁知乐之扬反而用之,居然套回到他的头上。换了别的情形,大可将这小子一掌毙了,可是灵道石鱼在他手里,杀了他,也就丢了石鱼。

  刹那间,老太监心里转了几十个念头,忽地冷哼一声,说道:“我带你出宫不难,但你无故失踪,后患无穷!”乐之扬道:“能有什么后患?”

  冷玄淡淡说道:“小子,你不要小瞧人了。当今圣上起于微贱,扫荡六合,乃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精明人物。张天意刺杀公主的鬼话,他顶多信了八成,之所以未曾查验,全是看在你性命不久的分儿上。若你无故失踪,他必定一查到底,到时候一切水落石出,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头落地?我有失察之过,公主有**之嫌,宝辉宫的宫女太监一个也别想活命。你一人走了容易,其他的人都得替你顶罪!”

  乐之扬听得脸色发白,朱微忙问:“冷公公,你有什么法子,既让乐之扬出宫,又不惊动父皇?”

  “我自有法子!”冷玄漫不经意地说,“但你乐之扬得立一个毒誓,以性命换石鱼,不得反悔!”

  乐之扬哼了一声,举起手来,闷声闷气地说:“我乐之扬发誓,以命换鱼,不得反悔,若有违反,天诛地灭!”口中发誓,心里却想,以命换鱼,谁的命换什么鱼我可没说。我的命可以,你老阉鸡的命也可以,鱼么,石鱼是鱼,木鱼也是鱼,此外还有鲤鱼、鲶鱼,黄花鱼,比目鱼,到时候你老阉鸡随便挑就是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暗暗得意,忽见冷玄神色疑惑,忙说:“光我一人发誓不够,冷公公你也要发誓!”冷玄冷冷道:“老夫一诺干金,我放得了张天意,还会对你失信不成?”

  乐之扬随口道:“谁知道张天意是死是活……”话没说完,冷玄怒目瞪来,朱微忙道:“我信得过冷公公,冷公公,乐之扬发了誓,你说说怎么出宫?”冷玄笑道:“这个容易,活着离开有后患,如果死了离开,便可一了百了!”朱微吃了一惊,一横身,拦在乐之扬前面,乐之扬心生感动,脱口叫道:“公主……”

  朱微不敢应声,盯着冷玄,呼吸一阵急促。冷玄打量她时许,笑道:“公主误会了,我说的死并非真死,而是假死。”

  “假死?”两个少年均是一愣。冷玄点头说:“圣上先入为主,认为小太监中针必死。我有一个法子,六个时辰之内,能叫他生机内敛,形同死人。依照常例,宫人死后,不得在宫中过夜,必要装入棺木,运出宫外安葬,届时我掘开坟墓,破棺救人,自是神不知、鬼不觉!”

  两人面面相对,均是迟疑:别的也罢了,让人六个时辰形同死人,骗过太医、仵作,根本绝无可能。冷玄看出两人心思,笑道:“公主放心,我还要留他寻找石鱼,决不会让他真死,如我当真心怀不轨,何必跟二位多说废话,径直告发这小子就是了。”

  朱微转念一想,大觉有理,掉头看向乐之扬。乐之扬心乱如麻,无论真死假死,在棺材里躺上六个时辰,都不是什么好主意,可是呆在宫里,也不是长久之计,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咬牙点头:“好,就如冷公公所说!”

  冷玄诡秘一笑,低声说:“今日已晚,我回去准备一下,明日申时,我再来会合二位。尚有一日时光,二位也好好想一想。冷某不爱强人所难,这件事么,非得你情我愿才好呢。”他一边说,一边退,恍若虚无幻影,徐徐没入黑暗深处。

  朱、乐二人呆呆伫立,四周死寂无声,突然间,响起一声猫头鹰的怪叫,两人齐齐打了突,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乐之扬低声道:“公主,这冷公公阴阳怪气的,到底是什么来历?”朱微摇头说:“我也不太清楚,父皇从来不说此事,所以也没人敢于多问。只是听老宫女隐约提过,冷公公本是元朝宫里的太监,后来不知何故,来到父皇身边。父皇受过几次暗杀,因为冷公公,刺客非死即伤,从未得逞过。我也问过师父,他也很是不解,一如冷公公这样的大高手,为何净身做了太监?”

  说到这儿,朱微转眼望去,忽见乐之扬目望远空,眼里透出一丝期盼,她不觉心里一乱,轻轻哼了一声,乐之扬回头问道:“怎么?”朱微冷冷道:“你要出宫了,心里很高兴么?”乐之扬眉开眼笑:“是啊,终于能出去了。”

  朱微只觉一股酸气从胸口蹿起,眼眶微微一热,泪水突然涌出,乐之扬见她神气,不知所措,忙道:“公主……”不待他说完,朱微一拂袖,转身跑远了。

灵飞经 ①洪武天下 第二章 紫禁深深相关推荐

  1. 第二章 知识图谱——机器大脑中的知识库

    原文: http://book.thunlp.org/knowledge_graph/ 第二章 知识图谱--机器大脑中的知识库 Published by  liuzy on July 6, 2015 ...

  2. 鸟哥的Linux私房菜(基础篇)-第二章、 Linux 如何学习(二.2. 鸟哥的Linux苦难经验全都录)

    第二章. Linux 如何学习 最近更新日期:2009/08/06 2. 鸟哥的Linux苦难经验全都录 2.1 鸟哥的Linux学习之路 2.2 学习心态的分别 2.3 X window的学习 鸟哥 ...

  3. 为什么要学数学--读《给讨厌数学的人》第二章之读书笔记

    第二章:为什么要学数学 • ."逻辑"即是"争论"的技术 ∘ 国际法的重心就是战时国际法,而战时国际法是以能减少战争的火海为目的的.     ∘  从苏秦,张仪 ...

  4. 【 linux系统入门管理篇-第二章文件和用户的管理】

    linux系统入门管理篇-第二章文件和用户的管理 本章介绍 一.文件管理 (一).Linux目录结构 (二).文件管理 1.文件管理命令 2.文件类型 二.用户管理 (一).用户/组基本概念 (二). ...

  5. 第二章 学生指导(01 小学生身心发展的规律 02 学生心理发展与教育 03 小学生的学习)

    第二章 学生指导 01 小学生身心发展的规律 02 学生心理发展与教育 03 小学生的学习 04 小学德育 05 小学美育 06 小学生安全与心理健康教育 07 学校与家庭.社会的协调 01 小学生身 ...

  6. 量子物理史话 第二章 乌云

    第二章 乌云 一 1900年的4月27日,伦敦的天气还是有一些阴冷.马路边的咖啡店里,人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当时正在巴黎举办的万国博览会.街上的报童在大声叫卖报纸,那上面正在讨论中国义和团运动最新的局势 ...

  7. 日本语达人之道 第二章

    <日本语达人之道>第二章 PS:果然呀,那个偶还是决定把它也打出来了打动人心的说话技巧 --有了它,事事春风得意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会遇到许多场面,每一个场面都有着不同的感触,本来想这样说, ...

  8. 第二章 基本数据结构

    第二章 基本数据结构 第一课 模块(库)初识 分类: 标准库: 不需要安装的库 第三方库: 需要安装的库 sys模块: import sys print(sys.path) #打印环境变量(模块在这些 ...

  9. 《张成功项目管理记(第2版)》一第二章 项目管理之初体验

    本节书摘来异步社区<张成功项目管理记(第2版)>一书中的第2章,第2.1节,作者: 王树文 责编: 张涛,更多章节内容可以访问云栖社区"异步社区"公众号查看. 第二章  ...

  10. 《做最好的员工》第二章:好员工擅长合作

    第二章:好员工擅长合作 (1)卖掉自己赚大钱 (2)糊涂是生意成交的不二法门 (3)学习婴儿的拍马艺术 (4)马屁股决定你的脑袋 (5)石破天惊的秘密 (6)偷偷给你一刀 (7)女人不好惹 (8)员工 ...

最新文章

  1. 【 FPGA 】MATLAB 生成 FIR 滤波器的操作步骤(包括生成Verilog HDL代码以及仿真过程)
  2. 操作系统(5)-进程调度算法
  3. 51nod 1133 - 矩阵快速幂(模版) 快速乘 + 快速幂 + 矩阵快速幂
  4. HDOJ 1035 模拟 水
  5. 经典排序之 归并排序
  6. html使表格位于页面的右下方,在HTML表格的右下角显示一个数字以显示齐平
  7. Xmind 2022精彩体验---什么叫流程图
  8. ad9原理图转到orcad capture16.5
  9. 【24】基于java的宠物医院管理系统
  10. 后台管理系统权限设计
  11. 《麻辣江湖》即将上线!
  12. 陪玩行业怎么找客户?想做线上引流?这篇文章打开你的思路!
  13. 简单介绍谷歌关键词扩展工具
  14. 【每天学一点】如何高效工作,进行项目管理
  15. ChineseBERT: Chinese Pretraining Enhanced by Glyph and Pinyin Information
  16. Android优雅的ui倒计时,Hurry - 一款颜值超高的日历+倒计时 APP - Android 应用 - 生活 - 【最美应用】...
  17. Unity 调用系统自带的虚拟键盘
  18. css之如何清除浮动
  19. 【55种开源数据可视化工具简介】
  20. 2020.6.12 HCIE RS LAB战报

热门文章

  1. 简述数字信号处理的内容和理论
  2. Python 列表与元组
  3. 从小白到专家:JavaScript 延展操作符的几个基本用法
  4. 第三次个人作业——关于K米(Andorid)的案例分析
  5. html怎么改表格背景,javascript修改表格背景色实例代码分享
  6. 十五、移动端vw+rem等比缩放布局开发的详细步骤:包含px与rem的单位换算、二倍图以及如何使用UI给的设计稿等(开发工具HBuilder)
  7. Spring Interceptor vs Filter 拦截器和过滤器区别
  8. 实验室信息管理系统LIMS的25个典型模块
  9. 基于树莓派的视频会议系统
  10. 意外把移动硬盘标记为活动分区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