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人类都被禁锢了？” 托马斯看着诺埃尔毫不改色的神情，问道。

“你是要这样子和我说话吗？”博士低头看了看托马斯揪在他衣领上的手，笑道。

“对不起。” 托马斯松开了手，双手插在裤兜里，抖了抖脚笑道，“这回您不用担心了。”

“我也是最近一个月才醒来。刚醒来的时候，本以为拿起旁边的手机，打个电话，外面就会有人把我传送出去，你要知道，在我离开的那一刻，现实世界已经实现了意识反序列化技术。但是，你也看到了，我们现在似乎被封闭在一个落后闭塞的边缘网络中。这个虚拟的世界的人我不知道有多少是人的意识，多少是机器的意识，我和广场上的人有过多次交流，大部分都通过了最新的图灵测试标准。这个标准在我离开是A级，我在A级的基础上又提高了一倍，他们仍然可以应答如流。但奇怪的是，大多数人似乎都集体失忆了，他们醒来后就以为，他们生来就是这个小镇上的人。”

“即使他们都是人，这个小镇能容得下多少，和全人类有什么相关？”

“虚拟世界是参照以往计算机多进程发展而来的，为了有效利用超核的算力，多个世界在运行过程中进行不断地进行上下文切换，因此，虽然我们所见只有一个兰德岛城，但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另外一个运行的虚拟世界，那个世界是我们无法感知却确实存在的。假设时间过去了百年，意识序列化技术进入了大规模商用阶段，全世界除了突然脑死亡的人之外，都在肉体机能衰亡之前将意识留在网络中，那么，以兰德岛的空间，再配合多世界切换技术，将足以容纳几千亿的人体意识，而这些意识都集中于一处，这里的场景和我们预设的又存在着不少差别。”

“他妈的，几千亿的鬼魅在这里飘荡。” 托马斯看到小亚历克西斯从博士身后钻出了脑袋，朝他作了一个鬼脸。小亚历克西斯听到“鬼魅”两个字，似乎很害怕，吐了吐舌头，缩在那位白胡子爷爷后面不敢出来。

“我们可以坐船，出海！”  托马斯道。

博士摇了摇头，道：“听这里人说，这里看去像是海，其实不是，过去几十里外，四面耸立着一座高墙，船体一碰到那座墙，就被甩开数丈，许多人丢入海底消失了。”

“这么酷，我也挺想去过一把瘾的。”

“既然有东西想禁锢我们，用一般的方法又怎么逃离呢。你看到广场上那两个水晶建筑了吗？我观察了它好久，从未见有什么东西从孔洞中出入，安静中处处透着诡异。”

托马斯深以为然，却故作无所谓的样子：“你太一惊一乍的了，老头，不过是两块水晶而已。我倒对你的住所更感兴趣呀。”

托马斯和博士来到了一个小树林里，树林中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木屋，木屋周围是一片平静的湖泊，托马斯走进屋里，里面空荡荡的，除了一些桌椅，什么也没有。他失望道：“想不到你的生活如此单调。”

“这是我从小就生活的场景，我喜欢这里宁静的环境，从小我就喜欢在屋里作着各种有趣的实验，我醒来后很想重温下那美好的时刻，不过，那些我预设的实验器材却都消失了。天文望远镜，显微镜，量子计算模拟机，都没有了。”

“这么一说，真是有人对我们作了技术封锁。是什么呢？人工智能反叛，计算机病毒突变？大老远的把我们运来这里。”

“也许是拜数据教。” 博士道。

两人都沉默了，博士静静地看着托马斯，托马斯虽然想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不过毕竟在那里呆过很长一段时间，又做了一段时间教主，他又怎么装得出来呢。

“你离开后，李泽再一次当选为教主，这一次，他更是采取了强有力的扩张战略，对手握数据的大公司进行兼并重组，一些小公司更是匍匐在拜数据教脚下。李泽离开后，所有的数据都集中于一个宗教集团之下。我感觉到，圈禁全人类的意识，这很符合拜数据教的理念，经历了多年的发展，谁知道它又变成了怎样的怪物呢。”

“未必，拜数据教还是有很多有识之士的，李泽他也看到了数据集中的弊端。”

“所以他让你继任教主是吧，我问你，假如你当时没离开，你觉得你这个教主能当多久？”

托马斯一时也回答不上，拜数据教里自由主义派是极少的，若他真要延缓甚至阻止拜数据教的扩张，将会面临极大的阻力，也许做不了几个月就要卷铺盖走人了。李泽难道只是想利用他，作为进一步连任的垫脚石。托马斯不敢相信，李泽不光是拯救他从牢狱之灾解脱出来的恩人不说，一直以来都是他的良师益友，从他那里，他接触了最新的计算机原理和黑客攻防技术，更见识到了对事物本质的独到的思考方式，还有如何管理拜数据教这样一个庞大的全球性组织，他清楚地记得，李泽亲自和他说，拜数据教现在太像一块庞大的铁板了，需要融入一些自由主义的溶液，而这个任务，有可能交给下一任教主。他对外人都是变化无常的，或歇斯底里，或傲慢无礼，或温和随意，总之，都带些玩世不恭的味道，但在李泽面前，永远是谦逊有礼的学生，知进知退的绅士。李泽唯一没有改变他的是他的自由主义倾向。

“不管怎么说，咱们不妨想办法先出去。哪里有帆船！” 托马斯道。

“海边都有帆船，不过伙计，你千万小心，那些帆船也许是诱饵，你老老实实在海边捕鱼，那没问题，如果想靠近甚至穿过那把我们团团围住的墙，就回不来了。”

“真的没有人出去吗？”

“据我所闻，从来没有！”

托马斯抱着小亚历克西斯，回到了马车上，那孩子还拿着刚来时买的冰糖葫芦，慢慢地，津津有味地吮吸着，甜甜地笑着。托马斯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但心中更是泛起了一股探索的冲动，他从小父母离异，父亲就给他买过一台计算机，就一直将他一个人晾在家里，计算机是他从小最好的玩伴，他对家庭，孩子本毫无感觉，但当真有一个孩子送到他面前时，他还是感觉到了一丝温馨，他摸摸小亚历克西斯的脸蛋道：“孩子，爸爸今晚要出海去玩玩，你有好戏看了！”

几十年的黑客经验，使他认为这世界上没什么门是进不去，没什么系统是攻不破的，外部固若金汤就从内部入手，内外防守严密就从底层下手。曾有个金融系统，他作了无数次的渗透，却未发现任何漏洞，于是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一个内部人员的机器上种下了病毒，获取了内部权限，一下子将攻击的复杂度降到了几个数量级。有时候不得不使用蛮力，有时候就需要用巧妙的方式将复杂问题简单化，这是他的惯常思路。

黛儿在门口等着，托马斯下了车，吻了下，他奇怪亲吻一段Loop程序竟然会有这么奇妙的体验，那感觉是那么柔顺甜蜜，比他以前吻过的任何姑娘感觉都要好。

“亲爱的，我要出海！” 托马斯笑道。

黛儿似乎并没有感到十分意外，她从项上摘下十字架，给托马斯戴上，道：“身在海边，出海是每个男人的使命，愿主保佑你。”

托马斯渐渐抽开了黛儿紧握自己的双手，他放眼望海浪拍打的地方望去，此时太阳刚好落入海平面，远处亮亮的一点，像是一座灯塔，在指引着迷途中的人们。一艘帆船在海边不断晃荡着，仿佛有些不耐烦了。

托马斯跳上了帆船，远远地，他听到黛儿在念着什么，他听不清，也没心思听，张开船帆，还没等他站稳，帆船就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奔到了水面中央，它迎着风，奔腾着，呼啸着，像是要追赶将要落下的太阳，船剧烈地颠簸着，仿佛随时要被风掀翻，托马斯只能趴在船上，紧紧抓住栏杆，才能勉强稳住自己的身体，海浪拍打着船体，不断地溅起浪花，如一条条食人鱼一般，张着白牙，往船里面窜，扑倒托马斯身上，托马斯浑身湿透，他喘着气，又被灌进去几口水，他眯着眼，看到海平面那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了，此刻天上乌云密布，四周黑乎乎的一片，看不清周围的情况。托马斯只能从周围的声音中，听出船在前行，他此刻真是大海上的一片叶子，无依无靠，他希望能早点到那儿，爬上那面墙，去揭开彼岸世界的神秘面纱。良久，风渐渐变小，浪花儿没有四处飞溅，海平面似乎平静了很多。船突然发出了剧烈的响声，仿佛撞到了什么东西。托马斯感到船停住了。他慢慢站了起来，他伸开手往前摸索，仿佛触到电一般，下意识地缩了回来，这是一面冷到极致，又光滑到极致的墙，他现在看不清，但他知道，它就是了，就是这面墙，封锁了整个兰德岛，也可能封锁了网络中的整个人类意识。

托马斯看看天上，月亮迟迟未现，他又摸索了下身边，看看有什么可以照明的东西。正当他一愁莫展之时，风又开始呼啸了，但这声音与方才的不同，这声音，像是鬼魅在嘲笑，朝笑着大海上这片微不足道的叶子。风吹散了乌云，一道月光照在海面上，那面墙清晰地展现在托马斯面前，它雪白无暇，耸立在海天之间，使整个兰德岛成为一个封闭的空间，托马斯将脸贴近墙，风在这里消失了，他又用手拍了拍，也没听见任何声音。尽管他身后的区域一片空旷，托马斯却感到十分地压抑，比他以前待过的任何监狱都让人感到窒息。托马斯想看看海面下的墙体是怎么样的，他扶着船，把脚慢慢地往水面探，他的身体渐渐淹入海水中，后面，他的头也沉了下去。他看到了，他看到的景象是如此熟悉，于是本能地倒转身子，将脚倒挂在船上，托马斯看到了，在海水里看到的景象就是海面上看到景象的镜像，他眼睛撑不住多久，便又将头探出海面，想再次仔仔细细看个清楚，没错，和海面上的景象一模一样，而在海底，也是一座一模一样的墙，一座光滑冰冷的让人窒息的墙。

那这落日的光辉也是从这墙体发出的吗？他往墙体两边看看，那面墙往左右延伸到很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他眯着眼睛，脱下湿漉漉的上衣，躺在了船上，他想在这里睡一晚，明早太阳升起的时候亲眼看看。墙体透出阵阵寒气，而海风却有些热乎乎的，托马斯在这寒热相交之地，沉沉地睡去了。

黑暗之中，托马斯感到他躺在一只巨手之上，这只手很小，一眼能望到边，他爬起来往前走，手好像往前延伸了，他加快了脚步，但怎么也走不到手掌的边缘，他开始慢跑，接着疯狂地往前跑，跑得精疲力劲，倒了下来，看看周围，自己还停留在手掌的中心，仿佛一步都没有移动过。那只手突然翻转过来，要把他碾压在下面，一声轰鸣声，托马斯惊醒了，原来是一个梦，但现实是一个更可怕的噩梦，海面上狂风暴雨大作，船体被冲得四分五裂，托马斯紧紧抓住木板，一个海浪将他拍入海底，手脚仿佛被什么捆绑住一样，怎么也挣扎不脱，他没法呼吸，海水一个劲儿地往他七窍中灌，托马斯感觉不到海水的咸涩和腥味，却隐隐感觉到电流在他身上流过的味道，浑身麻麻的，一阵滚烫，他晕了过去。

醒来时，托马斯躺在了海边，太阳已经升起，他看到了黛儿流着泪，对着他笑，“感谢主，他终于让你平安回来了。以前，只要过了一个晚上，出海的人从没有一个回来过。”

托马斯摸着黛儿的发烫的脸蛋，问道：“你在这等了一个晚上吗？”

黛儿道：“我等了你很久，始终不见你，正要下海寻找你，看你海浪把你冲到了海滩上，你当时不省人事，我快吓坏了。” 她把托马斯的手紧紧地贴在胸口，又默念了几句。

“我离开时，你也在念，你在念什么？”托马斯问道。

黛儿仿佛收到了什么训令似的，轻轻放下了托马斯的手，慢慢站直了，面朝大海，一字一顿地念道：“忽然起了风暴，波浪打入船内，甚至船要满了水。耶稣在船尾上，枕着枕头睡觉。门徒叫醒了他，说：'夫子！我们丧命，你不顾吗？'耶稣醒了，斥责风，向海说：'住了吧！静了吧！'风就止住，大大地平静了。’”

托马斯差点笑出声来，但看到黛儿严肃地转向他，立刻强忍住了。

“耶稣对他们说：'为什么胆怯？你们还没有信心吗？'他们就大大地惧怕，彼此说：'这到底是谁，连风和海也听从他了。”  黛儿念完后，回头望着平安无事的托马斯，露出了宽慰的微笑，仿佛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最幸福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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