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之扬心头一动,也站起身来,借口如厕,跟在朱高煦后面。 果见那小子出了前厅,直奔后堂。乐之扬心中暗骂,快步跟上, 到了一扇大门前,忽被两个家丁拦住去路,一人说:“后面是内堂, 男子不能进去。"乐之扬没好气道:"刚才进去的不是男子吗? ” 
“那不一样。”家丁说道,“高煦殿下是公爷的侄儿,他是去后堂拜见舅母、表妹。”
乐之扬无法,只好说:“相烦告诉后堂的水怜影水小姐,我在此间等她出来。”
家丁应声入内,过了半晌,也无动静。乐之扬寻思朱高煦色 中饿鬼、胆大妄为,水怜影和他遭遇,大有可虑之处。想到这儿, 心生焦躁,转身打量围墙,想要设法潜入后堂。
正瞧着,忽觉有人靠近,紧跟着,一只手掌向他肩头拍来。 乐之扬想也不想,反手扣住来人脉门,回头看去,但见郭尔汝张口结舌,怔怔望了过来。
乐之扬急忙放手,说道:“郭先生怎么在这儿? ”郭尔汝定 ―定神,低声说道:“借一步说话。”说完转身就走。
乐之扬心中疑惑,跟了上去,到了僻静之处,郭尔汝看看四 周无人,方才回头说道:“敢问仙长,你的残月珏哪儿来的? ” 
“残月珏? ”乐之扬一转念,拈起半月形玉块,“你问这个? ”
郭尔汝盯着玉玦看了一会儿,忽地伸手入怀,也摸出一枚玉玦,形如半月,玲珑剔透。两枚玉玦并排陈列,一时难分彼此。
乐之扬吃惊道:"郭先生,你怎么也有玉玦? ”郭尔汝收起玉玦,正色说道:“你先说,你的残月珏哪儿来的? ”乐之扬只好说: “义父给的。”
“义父? ”郭尔汝沉吟道,“他姓什么? ”乐之扬道:“姓乐! ” 
“乐韶风? ”郭尔汝神色数变,冲口而出,“他在哪儿? ” 乐之扬黯然道:“他去世了。”
“死了? ”郭尔汝一愣,“他、他怎么死的? ”乐之扬咬牙道: “被人害死的。”
“什么? ”郭尔汝浑身一厉,老脸忽地皱成一团,结结巴巴地说,“谁、谁杀的? ”乐之扬见他神气古怪,心下大为惊疑,问道: "郭先生,你没事么……” 
郭尔汝身子发抖,脸上流露恐惧神气,蓦地咽了一口唾沫, 颤声道:“来了,真的来了。”
“什么来了? ”乐之扬望着郭尔汝,忽地心头一动,冲口问道,“郭先生,你知道凶手是谁么? ”

郭尔汝激灵一下,直勾勾望着少年,神色凄惨,似哭似笑。 两人四目相对,四周沉寂如丝(如丝是什么沉寂啊),忽然一阵风来,树摇影动,沙沙作响,一股诡秘气氛,悄然弥漫开来。

郭尔汝久不说话,乐之扬焦躁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厉声道:“凶手到底是谁? ”
郭尔汝哆嗦一下,眼里忽地流下泪来。乐之扬本想追问,见他模样,又觉不忍。犹豫间,忽听有人说道:“郭先生在这儿么? ” 乐之扬回头看去,但见一个家丁,站在暗处,面目模糊。
郭尔汝抖索索问道:“什、什么事? ”家丁说:“蜀王有请。” 郭尔汝抹去老泪,正了正衣冠,说道:“好,我马上就来。”乐之扬扯住他道:“你还没说完呢。”郭尔汝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 宴会之后,我来找你,找个清净地方,咱们从长计议。”
乐之扬当着家丁,也不便多说,只好放开老者,眼看他转过回廊,向着前厅去了。
乐之扬呆在当地,心神恍饱,万不料此时此地遇上了义父的故知,听其口风,郭尔汝似乎知道凶手是谁,只等宴会一完,便可水落石出。
一时间,乐之扬脑子里尽是乐韶凤死后的惨状,他越想越气, 蓦地握紧右拳,狠狠砸在一堵墙上。
指骨剧痛传来,乐之扬稍稍清醒,忽又想到水怜影,急忙转回月门(即月洞门,开在园墙上,形状多样的门洞)。忽见那家丁已经回来,乐之扬不见水怜影,心头一沉, 忙问:“水小姐呢? ”
家丁躬身说道:“水小姐不在后堂,听夫人说,她坐了一会儿,就告辞走了。”
“走了? ”乐之扬大吃一惊,“去哪儿了? ”家丁道:“出府去了。”
乐之扬不胜愕然,既惊讶于女子自作主张,又庆幸她先走一 步,避开了朱髙煦的魔掌。但她孤身一人,又无武功,遇上盐帮弟子,仍是难逃一劫。想着赶到大门,举目望去,长街漫漫,人迹悄然,远处湖水幽沉,闪烁粼粼微光。
乐之扬询问门吏,那人说道:“人来人往,也没看清。似乎有个女子从侧门出去,去了何处,却未留意。”又问其他家丁, 也是一般言辞。
乐之扬待要追赶,又怕断了义父遇害的线索。犹豫间,忽听有人叫唤,回头一看,却是道衍。和尚笑道:“师弟如何在此? 累得为兄好找。”
乐之扬悻悻道:“水姑娘走了。”道衍忙问详情,沉吟道:“她急着离开,或有要事,再说,她走了也好。”乐之扬道:“为何? ” 道衍叹道:“朱高煦胆大包天,你要护着那女子,不免跟他生出嫌隙。这些龙子龙孙,能躲就躲,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招惹他们。” 
乐之扬心中有气,说道:“朱元璋就不管管他们……”道衍 不待他说完,扯着他离开府门,穿过一个花园,来到假山脚下,看看四周无人,方才低声说:“这是什么地方,怎能直呼皇帝的名讳?圣上百般皆好,唯独宠溺子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非如此,也不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什么地步? ”乐之扬好奇问道。

道衍笑了笑,反问:“你可知道,方孝孺和耿璇为何对我不留情面? ”
乐之扬连连摇头,道衍笑道:“不为别的,只因他们是太孙党, 我却是燕王党。”
“燕王党,太孙党? ”乐之杨大皱眉头广这又是什么名堂? ” 道衍看他一眼,摇头叹气:“你在朝廷为官,竟然不知此事, 真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将来怎么死的也不知道。” 乐之扬笑道:“小弟孤陋寡闻,还请师兄指点。”
道衍说道:“圣上子嗣甚多,大小二十余人,但真正有权势的却不过九个,分别是晋王、燕王、周王、宁王、辽王、谷王、 蜀王、齐王、代王。九王各镇一方,戍边卫国,真可谓磐石之宗。 圣上的本意,本是指望诸王齐心捍卫社稷,但在太孙而言,诸王势力太大,足以威胁自身。
“前太子去世以后,晋王年纪最大,燕王次之。两人的封地 临近北疆,为了抗击蒙古,坐拥强兵,势力最大,太孙对他们也 最为忌惮,二王为求自保,各自树立党羽。至于其他七王,资历较浅、势力不足,要么依附太子,要么依附晋、燕二王。好比辽王、谷王、蜀王依附太孙,周王、齐王勾结晋王,宁王、代王和燕王 交好。故此九大藩王分为三党,犬牙交错.彼此牵制。”
乐之扬听得入神,问道:“朱元肆也知道这三党么? ”
“圣上何等精明,岂有不知之理?前些年他大杀功臣,先杀了晋王党的宋国公冯胜、颍国公傅友德;又借蓝玉一案,诛杀了不少燕王党的大臣。这两轮杀下来,二王的势力大大削弱。接下 来,只要废黜二王,禁锢其身,太孙自然稳如泰山。但圣上为人, 外紧内宽,臣子犯禁,格杀勿论,子孙再是不肖,他也百般容忍。 晋、燕二王一时削弱,根基仍在,只要圣上不再追究,立马又能 诙复元气。”
道衍说到这儿,露出莫测笑意。乐之扬眼珠一转,笑道:“师兄的意思,要我加入其中一党么? ”
“而今朝廷上下,若非三党中人,决计无法立足。”道衍长叹了一口气,“你是东宫伴读,本应是太孙一党,可你身为太昊谷的弟子,又是燕、宁二王的同门,今晚之后,太孙党必然将你 视为异类,师弟处境,实在堪忧。”
乐之扬沉吟道:“以师兄之见,应当如何? ”道衍笑道:“常言道‘响鼓不用重槌’,师弟聪明了得,还用为兄点透么? ”
乐之扬心中暗骂。道衍这一番话,分明是为燕王游说,今晚赴宴之举,更是一个大大的陷阱,朱高炽明知太孙猜疑自己,却故意邀约自己同行,纵不遇上蜀王,此事传将出去,“燕王党”
的大帽子也要落在他的头上。
乐之扬心中雪亮,口中却笑道:“无怪方孝孺一见我就出言不逊。”
“他出言不逊,倒也不是因为党争。方孝孺自许当世儒宗, 早些年,有人荐他进入东宫,不知何故,圣上没有答允。方孝孺 耿耿于怀,见你伴读东宫,心中自然不服。”
乐之扬笑道:“他们当我是‘燕王党’,这个东宫伴读只怕也 要泡汤。”
“那倒不会。”道衍连连摇头,“你进东宫是圣上的意思,不论什么党,都抵不过圣上一句话。太孙纵有千般的不愿,也只有忍气吞声,他顿了一顿,笑嘻嘻说道,“师弟放心,你若受了刁难, 为兄一定帮你出气。”

乐之扬口中称谢,心中寻思:“这和尚好不奸猾,听他的意思, 分明是要让我潜入东宫,做他‘燕王党’的奸细。这主意臭不可闻, 蠢猪才会上当。”
两人各怀心思,一时无话。忽然间,远处传来一阵呼叫,跟着脚步声急响,家丁们神气惊慌,举着火把跑来跑去。两人心中诧异,道衍抓住一人问道:“出了什么事? ”
“死、死……”那人咽一口唾沫,“死人了……”
“死人了? ”两人对望一眼,快步跟在仆人身后,绕过前厅, 忽见前方亮如白昼,众人围着一棵大树,举起火把,抬头观望。 乐之扬挤入人群,抬头看去,忽见树梢上高挂一具尸体,血肉模糊,摇来晃去。倏尔一阵风来,吹得尸体转了过来,乐之扬定眼一瞧,如受雷击,心子突突狂跳,脑子里一片空白。
死人正是郭尔汝。这时蜀王赶到,望着尸体,脸色铁青,两眼出火。徐辉祖也张大了嘴巴,郭尔汝是蜀王府的乐师,却死在 了魏国公的府邸,一旦传将出去,势必轰动京师。
呆了一会儿,徐辉祖缓过神来,回头怒视家丁,低声吼道: “废物,还不放人下来? ”
尸体离地一丈有余,仆人们搬来木梯,七手八脚地解下尸体。 到了这时,乐之扬方才恢复神志,定定望着尸首,仿佛做梦一般。
郭尔汝体无完肤,伤口缴横交织、深可见骨,既有爪痕,亦有齿孔,人虽已死,双目兀自圆睁,面孔极尽扭曲,布满恐惧之意。
无论伤口神情,郭尔汝的死状都与乐韶凤一般无二。乐之扬努力回想前情,带走郭尔汝的是一个家丁。那人站在暗处,低头躬身,而今想来,此人不肯露面,十之八九就是凶手。
意想及此,乐之扬忍不住转眼四顾。府中奴仆众多,服饰相同,那人纵在其间,此时也休想找出。
乐之扬不胜沮丧,郭尔汝一死,线索再次断掉,如今之计, 唯有弄清此人来历,从他身世之中找出蛛丝马迹。想到这儿,他看向蜀王,只见朱椿怒气冲冲,背着两手踱来踱去,当下上前问道: “蜀王殿下,郭先生前可有什么仇敌? ”
蜀王怔了怔,摇头道:“本王不知,他是方大人所荐。”转身叫来方孝孺。方孝孺说道:“郭老沉默寡言,我与他也无深交。 听他说,当年他在京城呆过,后来到川中投奔亲友,亲友死后, 留在成都。我见他精通诸般乐器,琵琶尤其弹得精妙,为了 ‘乐道大会’,故而荐与殿下,谁知……”说到这儿,不觉黯然。
道衍说道:“郭老在京城呆过,以他的技艺,应非无名之辈, 以我之见,不如找几个老乐户,前来辨认尸首。”
“此计大妙! ”蜀王连连点头,“凶手胆大包天,若不将其正法,当真天理何存? ”
经此变故,众人无心宴会,纷纷告辞。朱高炽问道:“仙长要回阳明观么? ”乐之扬心神不定,随口答道:"我还有事,暂不回去。”
朱高炽不及说话,朱高煦冷笑说:“什么事?跟姓水的妞儿 有约吧?月夜会佳人,真他娘的过瘾。”他不见了水怜影,一腔妒恨全都发泄在乐之扬身上。
朱高炽瞪了兄弟一眼,回头笑道:“可惜,本想请仙长去府 上喝上两杯,今日有事,只好留待将来了。”

双方寒暄几句,出了徐府,道衍拉住乐之扬笑道:“师弟, 为兄所言之事,你要仔细斟酌,官场险恶,一步错,步步错,功名前途,都在你一念之间。”
乐之扬心神不属,随口敷衍两句。道衍又牵来一匹马,交到他手里,殷切说道:“夜长路远,骑马代步为好。”
乐之扬无心上马,牵着缰绳,漫步向前。其时夜色深浓,他的心里却尽是郭尔汝的死状,乐韶凤的尸首也不时闪过。不知不觉,两具尸体合二为一,身上的伤痕有如一张张血盆大口,冲他 发出无声的嘲笑。
“究竟是谁? ”乐之扬苦恼已极,举起拳头狠敲脑门。敲了两下,忽听一个娇软的声音笑道:“脑袋又不是花岗石,敲破了可不好呢。”
乐之扬应声回头,忽见水怜影风姿楚楚,站在屋檐下方,肤光胜雪,梨涡隐现,眉宇之间透出一股喜悦。
乐之扬怔了怔,冲口叫道:“是你? ”水怜影笑道:“不是我, 又是谁? ”乐之扬忙说:“姑娘不要误会,我只当你走了,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水怜影深深地看他一眼,眸子浓黑,深不见底。乐之扬本想问她去了哪儿,见她目光奇特,忽又心神恍惚,不知从何说起。
忽听水怜影叹一口气,幽幽说道:“我本想走的,可是、可是心里害怕,不知不觉地又回来了。”
乐之扬听了这话,暗生怜意,点头说:“回来就好,省得我去找你! ”
“是么? ”水怜影看他时许,忽而粲然一笑,笑容清艳柔婉, 冷夜长街之中,就如一朵含羞淀放的幽兰。
乐之扬望着女子,微微出神,过了半晌,方才问道:“水姑娘,你为何不辞而别? ”水怜影低下头,轻声说:“我想去救人! ” 乐之扬一愣,问道:“莲肮和岚耘么?” 
“是呀! ”水怜影不胜怅然,“也不知她们怎么样,是否受 了他人的欺负。”
乐之扬眼珠一转,忽而笑道:“这个么,有一位老兄或许知道。”水怜影诧道:“谁? ”话音未落,乐之扬横起笛子吹了两声, 飞雪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肩头。乐之扬抚摸羽毛,笑问道:“好鸟儿, 找到了么? ”飞雪昂首挺胸,频频点头。
水怜影恍然大悟:“无怪不曾见它,原来跟踪盐帮去了? ” 乐之扬一扬手,飞雪冲天而起,只在上方盘旋。
水怜影望着白隼,佩服乐之扬先见之明,说道:“事不宜迟, 快快出发:乐之扬想了想,说道:“水姑娘,你留在京城,我去救人。”水怜影摇头道:“她们与我名为主仆,实为姊妹,妹妹正在受苦,做姐姐的怎能独善其身? ”
乐之扬想到两个女子,胸中热血滚动,蓦地翻身上马,伸出手来。水怜影不解其意,冷不防乐之扬纵马冲来,一探身,将她拦腰抱起,轻轻放在身前。
水怜影又羞又急,脸上似要燃烧起来。自她成年以来,从未如此接近男子,而今一马双乘,肌肤相亲,呼吸可闻,水怜影只觉头晕目眩、心跳如雷,轚发微微见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乐之扬倒是若无其事。只顾挽缰纵马,水怜影忐忑时许,也慢慢放下心来,心想:“人说柳下惠坐怀不乱,不想人世间真有 这样的奇男子。”一念及此,心中释然,但觉快马驰骤、晚风劲吹, 月光树影向后飞逝,胸臆之间,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之情。

飞雪时髙时低,忽远忽近,仿佛一只幽灵,在夜色中隐现不定。 二人纵马跟随,跑了一个时辰,忽见前方出现一点灯火,凝目看去, 却是一间四合小院。
到了院落上方,白隼盘旋不去。乐之扬心知到了地头,扶着水怜影下马,潜到小院门前,取出真刚剑,切断门闩。两人推门 而入,走到光亮之处,忽听有人发出呻吟。
乐之扬点破窗纸,向内一瞧,“弄蛇客”躺在床上,浑身青肿, 口中哼哼,床边一个小童正在煎药,房中水汽升腾,弥漫着刺鼻药味。
乐之扬只觉好笑,老头儿常年弄蛇,反被蛇咬,真是大大的报应。想到这儿,踹门而入。小童吓了一跳,作势扑来,却被他 一脚踢翮,弄蛇客慌慌张张,挣扎欲起,乐之扬长剑一挥,指住他的咽喉,笑嘻嘻说道:“要活命的,乖乖躺下。”
弄蛇客愁眉苦脸地躺了下来,乐之扬向水怜影使个眼色:“你带这小家伙出去。”水怜影不解其意,皱一皱眉,带着小童退了 出去。
乐之扬又问:“只有你一个人么? ”弄蛇客悻悻点头。乐之扬又问:“其他人呢? ”弄蛇客哼哼道:“走了。”
“那两个女子呢? ”
弄蛇客报嘴不答,忽觉咽喉刺痛,忙道:“她们、她们被紫盐使者带走了。”乐之扬奇进:“去哪儿了? ”弄蛇客摇头说:“不知道。”乐之扬笑道:“老先生,你不肯说,我就去问你的童儿, 
他说了,你就没命了。”
弄蛇客祌色数变,垂头丧气,悻悻说道:“王盐使带她们参加‘河咸海淡之会’。”乐之扬道:“河咸海淡,那是什么东西? ” “不是东西。”弄蛇客说道,“那是本帮的大会,天下大小堂口都要派人参加,听说本次大会,要选出新一代帮主。”
“选帮主? ”乐之扬吃了一惊,“苏乘光死了吗? ”
“还没有。弄蛇客微微冷笑,“但也活不了多久了。”
“此话怎讲? ”
“王盐使想了一个变通法儿,先选出帮主,再让新帮主杀了 苏乘光为老帮主报仇,这么一来,既可选出帮主,又可不违老帮 主的遗愿。”
乐之扬一时默然,他佩服苏乘光豪气过人,不忍见他送命, 王子昆这一招釜底抽薪着实毒辣无比。想到这儿,他问道:“选帮主与那两个女子何千? ”弄蛇客摇头说:“我也不知。”
乐之扬又问:“什么时候开会? ”弄蛇客道:“后天晚上。” 乐之扬道:“什么地方? ”弄蛇客道:“崇明岛。”
乐之扬转身出门,又盘问一遍童儿,与弄蛇客所说一般无二。 水怜影听完,面露愁容。两人出了院子,默默走了一程,乐之扬忽道:“水姑娘,你去过崇明岛么? ”
水怜影轻轻摇头:“我没去过,但有耳闻,那是一座江心小岛, 地处入海之处,此去约有两日路程。”说到这儿,看了乐之扬一眼, 漫不经意地说,“乐公子,你若要去,可不能撇下我的。”

“水姑娘……”乐之扬还没说完,水怜影抢先说:“盐帮聚会,高手众多,你有几成把握救出她们? ”乐之扬呆了呆,苦笑道:“一成也没有。”
“如此我非去不可。"水怜影决然道,“万不得已,还可用我换出她们。”
乐之扬大感头痛,可是水怜影心意已决,必要同行。两人沿江走了一程,到了天亮,乐之扬卖了马匹,换了一艘带篷的渔船。 水怜影大为奇怪,乐之扬笑道:"盐帮耳目众多,骑马太过招摇, 躲在船舱里面,倒可以隐藏行踪。”
水怜影摇头说:“掩耳盗铃,看看你和我,哪儿有渔夫渔妇的样子? ”乐之扬想了想,笑道:“姑娘说的是。”买来两套粗布衣裳,与水怜影换在身上。
水怜影摘下簪环,打散宫髻,一如平常村妇,用一支荆钗束起秀发。她冰肌雪肤、眉目如画,布衣荆钗也掩不住天香国色, 就好比石中琼瑶、雪里寒梅,粗陋之中更见奇美。
乐之扬一边瞧着,忍不住笑道:“无怪西施在溪边浣纱,也能成为吴王夫差的王妃,美人么,穿上什么都是美人。”
水怜影面颊微红,如染胭脂,小声咕哝道:“你这个人呀,少说两句,会死么? ”乐之扬哈哈大笑,出舱摇橹去了。
如此顺流东下,乐之扬闲来无事,又想起郭尔汝之死,思来想去,全无头绪,想到烦恼之处,便到船头吹笛散心。
这一晚,月落波心,江水如练,乐之扬吹了一遍《周天灵飞曲》,望着江心明月,心境忽然空灵起来。蘅荇水榭一战历历在目, 《灵飞经》的经文也一股脑儿涌上心头。
水榭一战,全凭灵感,如今印证《妙乐灵飞经》的经文,竟是丝丝入扣,处处合于文中精义。好比经文写道;“万物为我之节, 野马入我之吹……流水无弦,听者有心,有心之人听无弦之水, 漫如流水,自有天籁.无心之人听有弦之琴,纵如伯牙在世,也是对牛弹之……以我之心为心,天地可为我用,借雷霆为鼓,聚风水为弦,以地肺为管吹,变山岳为钟磐……”
乐之扬两相印证,如痴如醉。凭这一路心法,纵不能如经文 中所说,变万物为音乐,但只要引导得法,天下任何兵器,均可变成乐器。
兵器变为乐器,便可演奏乐曲,天下乐曲甚多,但要曲尽其妙,又无过于《周天灵飞曲》
“灵舞”的节奏来自“灵曲”,“灵曲”的节奏又源自气血。 人体气血之变,又与天地相通,是以顺天应人,正合大道。
乐之扬越想越妙,回顾水榭一战,化繁就简,依照“灵曲” 的节律,将心法一分为五:一是“听风”,聆听兵器风声;二是“破节”,看破对手节拍;三是“乱武”,扰乱对方的武功;四是“入律”,将对手纳入自身节奏;五是“同乐”,对方无法自主,任由摆布。如此先后五步,统称《止戈五律》,也有“止戈为武”之意。
乐之扬沉迷于武功之中,水怜影一边瞧着,但见他时而埋头 苦思,时而眉飞色舞,一会儿如老僧枯坐,一会儿又站起身来, 挥舞玉笛,比比划划。
水怜影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乐公子,你做什么? ” 乐之扬还过神来,便将《止戈五律》的道理说了一遍。
水怜影听得莫名其妙,怔忡半晌,才笑道:“古人铸剑为犁, 你化剑为笛,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天下的武器全都化为乐器, 倒也是一件大大的美事。”
她脸上带笑,眼里却有不信之色。这也难怪,《止戈五律》 太过玄妙,修炼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想要明白,当真难 如登天。乐之扬解释不清,只好笑笑,坐在船头,凝神默想。

水怜影走到他的身边,望着满江星月、两岸长林,忽地叹一 口气,轻声说道:“比起十八年前,这儿变了好多。”
乐之扬本在思索武学,听了这话,惊讶问道:“你来过这儿么? ”水怜影点头道:“那时我才三岁,家父入京为官,我和家母随他同行,乐之扬不由笑道:“你都二十一了么?真是看不出
本”
水怜影苦笑道:“人生如寄,人死如蜕,这躯壳早晚也如蝉 蜕一般脱去,老老少少,又有什么关系? ”乐之扬道:“人生难得再少年,我倒是宁愿更年轻一些。”
水怜影望他一眼,眸子里似有星光流转,忽而笑道:“乐公子, 你小时候一定无忧无虑,故而无论何时,总是高高兴兴。”
“无忧无虑也说不上。”乐之扬扳起指头说道,“好比大年夜没有饭吃,大雪天没有衣穿,上街卖艺,还要受泼皮的欺负。” 水怜影摇了摇头,淡然道:“这些事,实在算不了什么。” 乐之扬不服道:“好啊,你又遇上什么烦心事? ”水怜影沉 默一下,忽道:“我爹爹对着我笑。”
“对你笑? ”乐之扬失笑道,“这是好事啊。”水怜影道:“可他发笑的地方不对。”乐之扬笑道:“他在哪儿笑? ”水怜影望着江水,幽幽说道:“京城的断头台上。”
乐之扬张口结舌,吃吃地说:“令尊,令尊……”水怜影木然点头:“是啊,他被砍了头。”她顿了一下,又说,“我也看见妈妈在笑……”
“这个……”乐之扬皱了皱眉,“她又在哪儿笑? ”
“秦淮河的青楼里。”水怜影说这话时,语气平淡之极,乐之扬望着女子,心中却是一阵翻腾。
水怜影出了一会儿神,忽又轻声说道:“我还记得,三岁那个晚上,这儿的月光皎洁得很,照在人的身上,能把人变成一个 影子。如今的月光却是暗沉沉的,十八年过去,一切都变了。” 乐之扬抬头望去,明月团团,光照长天,忍不住说道:“月亮自古都不会变的。”
“你不懂! ”水怜影轻轻摇头,“天上的月亮,只是人心的 影子,人心变了,月亮也变了。”
乐之扬听得莫名其妙,水怜影忽地转身,钻入舱中,自顾自地睡去了。 
又过一个昼夜,驶入松江地界,再行半日,终于到了长江之尾。 江水到此,东连大海,水势汪洋。乐之扬极目望去,波涛起伏之 间,一座岛屿若隐若现,岛畔碧草如丝,岛上芦花飙雪,鸥鸟翔聚,起落成群,来如白虹饮波,去如江心飞云,几叶小舟环绕岛屿, 载沉载浮,渔歌悠扬。
这座岛屿正是崇明岛,江海在此交融,水色两分,明白如画。 乐之扬不由心想:无怪盐帮在此聚会,水流至此,江水变咸,海水变淡,不愧“河咸海淡”之名。河可咸,海可淡,这天下之事, 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他冒险来此,并非没有恐惧,此时望见海天景象,忽然豪气大增,只觉天下再无难事。
天时尚早,两人停靠岸边,静待入夜。不久太阳沉西,夜幕降临,乐之扬举目望去,岛上星星点点,涌现出许多火光。左近的船只也多了起来,摇橹击水,驶向江心小岛。船家均是盐帮弟子, 南腔北调,互报堂口。
乐之扬也划桨向前,被人问到,诈称应天分堂,盐帮弟子不疑有诈,甚或与他并船而行。

不久到了岸上,二人粗头乱服,果然无人留意。他们跟随人群,拥入一块平地,四面插满火把,照得亮如白昼。乐之扬东张 西望,不见莲、夙二女,却见盐帮弟子陆续赶到,挤满周围空地, 少说也有一千多人。
起初吵吵嚷嚷,过了一会儿,忽地安静下来。乐之扬正觉诧异, 
忽听轰隆巨响,凝目望去,岸边行来一只大船,船高一丈,两侧 均有车轮,居然陆地行舟,由十多匹骏马拖拽而前。
乐之扬看得惊讶,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是车还是船? ”水怜影尚未答话,一个盐帮弟子笑道:“你新来的吧?这是‘宝轮 车船’,上岸为车,入水为船。”
“帮主座驾? ”乐之扬吃了一惊,“帮主选出来了? ”那弟 子看他一眼,面露疑惑:“这倒没有。”
乐之扬松一口气,极目望去,车船驶入人群,有如高台耸立, 船头或站或坐,约有二十来人,紫、赤、青、绿四大盐使均在其 中。四人各占一方,围着一根木桩,苏乘光被五花大绑,站在桩前。 半个月不见,他满面胡须,容色憔悴,唯有一双眼睛,兀自凛凛慑人。
乐之扬见他豪气不减,心中暗暗喝彩,又见五人身后放着一 张酸枝交椅(大体分黑酸枝、红酸枝,常称红木),上面端坐一个五旬老者,白袍大袖,玉面长须,双目微微闭合,仿佛正在入定。
乐之扬见他气度不俗,不由猜想:“这人穿着白衣,莫非是‘白盐使者’华亭? ”
正想着,忽听锣鼓喧天,江上驶来一只龙舟,船上楼阁三层,张灯结彩,船头一支乐队吹吹打打,有人高声唱道:“富甲东南兮,唯我海盐,独占窑头兮,谁与争先……”他唱一句,船上之人应 和一句,乐之扬听得滑稽,拼命忍住笑意。
不久船到岸边,下来一个半百老者,身穿蛟龙袍,头戴飞鱼冠,手持一杆烟管,吞云吐雾,神情傲岸,到了车船之前,冲着盐使们略略点头。
水怜影凑近乐之扬耳边,悄声说道:“他是海长老孙正芳, 盐帮三老之一,掌管东南五省……”
正说着,忽听一声炮响,漫天焰火结放,火树银花,结成八个光彩夺目的大字:“天地八荒,玄武在北”。
发炮的是一艘花船,天上字迹刚刚变淡,船上又是一声炮响, 焰火满天,结成八个大字:“三才五行,唯土是尊。”
乐之扬忍住笑,低声问道:“这是土长老吧?"水怜影点头说:“土长老髙奇,北五省的土盐、岩盐、池盐,全都归他掌管。”乐之扬笑道:“看样子,他们都是来争帮主的。”
“这个自然。”水怜影娓娓说道,“盐帮弟子三十万,贩卖私盐,余羡可观,不但人多势众,更是富可敌国,为争这帮主之位, 必定打个头破血流。”
花船靠岸,下来一乘轿子,抬到车船之前,走出一个黑衣老 者,五十出头,干瘪瘦小,看见孙正芳,登时怒目相向。
孙正芳放下烟斗,笑吟吟说道:“玄武在北,玄武不就是乌龟吗?无怪高兄爱坐轿子,好比乌龟出行,总要带着个乌龟壳子! ”
高奇冷笑一声,大声说:“不敢,孙老弟独占鳌头,这个螯是不是乌龟?无怪老弟说话不通,试想长了个乌龟脑袋,又能想出什么好话? ”

孙正芳骂人不成,引火烧身,不由怒哼了一声,举起烟杆, 闷头抽烟。髙奇占了上风,得意洋洋,高声叫道:“井长老呢? 听说他被西城捉了。他若不来,高某当了帮主,未免胜之不武。” 孙正芳呸了一声,说道:“天下的私盐,海盐占了一半,你那几颗土盐,吃了只会拉稀。”
高奇笑道:“海盐收入颇丰,但也不过占了地利,我若在你的位置,—半算什么?哈,天下私盐,少说要占四分之三。”孙正芳怒道:“胡吹大气,不知所谓。”高奇笑道:“我胡吹大气, 也比你贪赃纳贿的强。”
孙正芳变了脸色,怒道:“你说什么? ”高奇取出一本账簿, 笑道:“这是你贪污的证据,这些年你做海长老,少说贪污了五十万两银子。”
“血口喷人! ”孙正芳一晃身,忽地到了高奇身前,五指张开,抓向账簿。高奇向左一闪,却被孙正芳抓住账簿一角,两人同时用力,嗤的一声,账簿分成两半,孙正芳低头看去,忽地一呆, 怒道:“什么狗屁账簿,根本就是一本皇历。”
高奇哈哈笑道:“我不过试一试你,你这么急着抢回账簿, 足见心中有鬼,做贼心虚。"孙正芳气得连连跺脚,骂道:“放屁, 放屁……”
两人正在争执,忽听有人哈哈大笑。两人抬头一瞧,笑的却是苏乘光。孙正芳脸色一沉,厉声道:“你笑什么? ”苏乘光笑道: “我笑乌龟打架。”孙、高二人曾以“乌龟”相互嘲讽,孙正芳勃然大怒,跳上车船,手起掌落,给了苏乘光一个耳光。
苏乘光大怒,虎目睁圆,精光暴涨。孙正芳为他目光所逼, 不觉后退半步,打人的手掌隐隐作痛,方才一掌,不似打中人身, 倒像是打中了一块石头,他不由心想:“我若叫他吓住,岂不叫人耻笑。”想着毒念陡生,掣出一口尖刀,扎向苏乘光的心口。
忽听“当”的一声,尖刀刺中一支短戟,孙正芳只一愣,回头怒道:“淳于英,你敢拦我? ”淳于英淡淡说道:“孙长老,你还不能杀他。”孙正芳怒道:“为什么? ”淳于英道:“事先说好, 只有新任帮主,方可杀他祭旗。”
孙正芳的脸色阵红阵白,忽地大声说道:“这帮主怎么选? 比武功,比资历,还是比赚钱?若比嫌钱,孙某拿管东南,富甲天下,理所当然,该由我当帮主。”
高奇“呸"了一声,说道:“一帮之主,以德为先,光比嫌 钱的本事,说起来就是一股铜臭气。”孙正芳瞥他一眼,冷笑道:“咱们入帮图什么,不就为一个‘钱’字吗?以德为先,怎么不去考八股、当状元? ”
众弟子一听,大感入耳,纷纷叫道:“对啊,不能替大伙儿赚钱,又算哪门子帮主? ”
高奇一时语塞,王子昆忽地上前一步,挥手笑道:"二位长老都是本帮的翘楚,才德资历都是旗鼓相当。至于嫌钱的本事, 东南富庶,北方贫瘠,要分高下,也不公平。”
高奇忙说:“对,对……”孙正芳大为不快,冷冷说:“王盐使,你说了半天,就跟放屁一样。”
王子昆干笑两声,说道:“孙长老别急,我有一个法子,既能选出帮主,又能叫落选者心服口服。”
孙、高二人齐声问道“什么法子? ”王子昆一拍手,大声说道: “将妖女押上来。”人群应声分开,押出两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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