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0行，行行转CS。

老王吐出一口烟圈，嘴里蹦出了这几句话。

老王是我见过的36岁还在一线写代码的唯一的人。其他上了年纪的同事们要么升职做了一二把手，要么转行成了外卖骑手。只有老王，还在兢兢业业搞技术。

我第一眼见到老王的时候，还以为他是90后，因为他长的很年轻，穿的也很年轻，平头T恤背个双肩包，跟我想象中36岁的大叔完全不一样。只有接近他细看，才能在脸上看到一些细微的皱纹，向别人宣告着岁月爬过的痕迹。

我和老王是今年认识的，我们年初一起跳槽来到这家公司---一家互联网巨头的物联网部门。大概是被近段时间所谓的“互联网寒冬”、“互联网行业已从增量市场转入存量市场”、“未来5G和万物互联才是新风口”等等言论搔到了心坎上，这家互联网巨头的CTO大佬开始着手组建新的物联网团队，于是有着嵌入式研发背景的我和老王被这位大佬忽悠了过来。

“你说，这帮互联网人是不是真的不要命啊？”老王的一句话把我从思绪中拽了回来，我挥手扇了扇飘到我脸前的烟雾，问道，“怎么说？”

老王叹了口气，“唉，以前我们做硬件的时候，每天一到5点钟，大家就都去排队打卡了，5点半准时下班，从不加班。偶尔实在是项目赶进度了，或者客户那边有啥突发情况了，才会在公司多待会儿，可从不会超过8点。结果来了这儿你看，明明来之前说的6点可以下班，结果9点了你们没一个人走的，弄得我也不好意思走。”

“你早点走呗，你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大家都理解的，再说了，你家还有两个娃呢”。我安慰道。然而实际上我也知道客套话没啥用，老王是不可能那么随性的，刚来公司，谁不想好好表现表现。

“别提了，我家的两个娃都快忘了我长啥样了。大家要是都6、7点下班，那也没啥了。关键就是有的人太爱表现了，你看那个neo，咱们以前基本7点多就都走了吧？自从neo来了以后，他每天都加班到9点，你说咱团队刚组建，活儿都没有，有啥忙的啊？搞得我正常下班跟早退一样。”老王捶了捶久坐酸疼的腰，忿忿不平的说道。

“内卷嘛，最近网上流行起来的新词。”我打趣道。

“我年纪大了，跟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整天搞一些花里胡哨的新词。什么奥利给，giaogiao的，我虽然不懂，可也不影响我的生活。但是工作就不行了，你看这帮互联网人，真能造词啊，什么PRD,KPI,OKR,SEO,GMV,ROI....我的妈呀，我这刚从嵌入式公司转过来的，真的理解不了啥意思，跟人家说话还得半蒙半猜的，有时候说的驴头不对马嘴，哈哈。”

老王笑了，又续上一根烟，接着说道：“你之前在嵌入式公司，也是6点就下班的吧？”

“是啊，天天955，基本上功能调通了能用就行，最多调一下低功耗，或者提升一些处理速度，总体来说很少改。拖进度的反而是代工厂那边的硬件方面。我们写软件的基本上很少拖后腿。结果来了这儿，才算见识到了，需求是真能改，码农们是真能熬。”

“谁说不是呢，我以前也是，如果哪天7点才下班，我都觉得可晚可晚了，身体受不了。结果现在天天被neo把风气带的9点才下班，才觉得7点能下班是真好啊！”

我笑道，“是啊，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也跟节奏有关，我不知道你啊，反正我们以前那家嵌入式公司，节奏很慢，因为仪器啊，板子啊都在公司，基本上你回了家，不会有人再找你了，找我也没办法。我手上没板子，调不了。所以一下班我的心就放下了，节奏慢，岁月静好。”

老王深吸一口烟，接着说，“结果你看来了这儿，我的弦就一直紧绷着，现在我已经习惯了随时随地改bug，然后提交代码，上线发版一气呵成。因为写纯软件，写云平台，一台有网的电脑真的就可以。我也相信那些新闻上的婚礼现场改bug，地铁路上改bug都是真的，以前我总会觉得，真的有那么忙吗？现在我知道了，互联网的时间真的是可以赶出来的。”

“是啊，你看人家的效率真挺高的，上次说要做那个新零售的项目，没两周人家就从零写完到上线投出去了，这要搁咱们以前，光跟代工厂磨板子都得好几个月了。”

“是是，这儿的节奏太快，我天天精神都好紧张。不过啊，人家互联网的人是真的把软件玩出花来了。你像什么git啊，mysql啊，我以前在嵌入式公司不是没玩过，不过呢也就是赶时髦，图新鲜。会了commit，pull，push就觉得自己会git了，天天还跟那帮同事吹嘘，不会代码管理的都是土包子。结果刚来这儿第一天，CTO让我把代码rebase了再merge，我虽然嘴上说的好好马上搞，可我完全懵逼了，结果最后提交代码的时候发现自己连rebase和merge的含义都搞不清楚，只好委屈巴巴的删干净重新下载从头改。还不敢说自己不会，太丢人了。”

“是啊，咱们以前在嵌入式公司，都是在板子上编程，给别人合作都是用U盘、飞秋拷贝代码。git对我们来说真的是可用可不用，就算用了，提交历史也是乱七八糟没法看。不过在这儿被CTO培训了一发后，确实觉得git这玩意真的好，多人协作，代码换机，简直就是提升效率的利器，跟人家一比，我们以前用U盘拷贝代码就跟原始社会似的。”

“当然啊！还有mysql，以前我也自己倒腾过一段时间，会增删改查就觉得自己老牛逼了，什么串行化，什么脏读，事务，效率，谁关心过那是啥玩意儿啊！结果来了这儿都学会了。”老王叹息道，“学会了才知道这东西设计的有多牛逼。”

“你以前也是写C的吗？”，我随口问道。

“是啊，当然，写C。我还写过几年Qt，所以C++也会点。不过我看他们互联网部门的从不写C，都是什么JAVA啊，GO啊之类的。比C++容易多了，简单，限制少。写完用gofmt、golint这种检查工具做个风格化，每个人写出来的代码风格就会一模一样，你也能很轻松的看懂别人的代码。哪像我以前写C，软件是谁写的就是谁写的，别人要想看懂，嘿嘿嘿，看我给你讲多少。否则你重新自己写一遍都比在我基础上改要来的快。”老王得意的说道。

“这样换人的成本也很高。”

“可不是嘛，以前我们一个人写的代码就跟一个黑盒一样，反正你能用，我要是离职了，那这块基本上没人能改我的bug，所以一般老板都对我们客客气气的，人员流动也很少。现在就不行了，咱们都在人家CTO搭的架子下面填充代码而已，我感觉自己明天走人也没任何事。我产出的代码太规范了，甚至于CTO根本都不用我留下任何文档，人家5分钟就能上手改我的代码了。”

“CTO确实牛逼啊，我最近就突然发现，按照CTO给我搭的架子，我写出来的东西果然A是A，B是B，A出问题了不影响B，B也可以关掉改改再上线却不影响A，同时呢，A和B都归属于C这个主干。忽然之间，分布式，高并发，高内聚，低耦合这些以前模模糊糊的概念，瞬间都清晰的炸在我眼前。我仿佛看到了模块化的真正奥义，自己之前的模块化都是假的。”

“是啊”，老王接话道，“以前的一些习惯，在给单个板子写软件的时候还真感觉不出来，全局变量和sleep函数随便用，是我最趁手的两件兵器啊。结果前两天被CTO训了，跟我说大原则上，用全局变量和sleep就是错的，因为牵扯到什么负载均衡啊，多个实例啊什么的，听都听不懂。或许，这就是码农与高端码农的区别吧。”

老王叹息一声。“不过啊，也不用太妄自菲薄，git，mysql，redis咱不会，iic，spi，PCIe这些协议他们也不懂啊！更别说Linux/RTOS/AutoSAR了。虽说都是写代码，可隔行如隔山。就像我现在，手里没块板子，总觉得心里发虚。”

“老王，你说我们要不要转到互联网部门啊，都是写软件，起码互联网的工资高啊。或者就转到纯硬件，都是搞技术，起码做硬件有积累啊，越老越吃香，不担心40岁后被辞退。就咱们不软不硬的，夹在中间很迷茫。”

老王抽了一口烟，淡淡的说道，你看我36岁了，还在给人打工，你也许会觉得我没出息，也许会说我不够努力，会说我没在年轻的时候多发些核心期刊的paper、没做出一些知名的开源项目了。你也许会在心里想，以后绝对不能混成我这样，哈哈。

时常我会很怀念做嵌入式，做硬件的日子。看着一个小东西从无到有，到编写软件赋予它灵魂，有一种造物的成就感。时常又觉得互联网的薪资确实高，拼一把，4万5万都有可能。可是真来了互联网公司呢，又觉得很不舒适，有什么感觉呢，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那首小诗，什么青蛙，泥鳅，大海的，挺符合我的心情的，可我现在就是想不起来了。

年轻的时候，我也以为我有很多路可以走。我画过PCB，做过单片机，玩过linux，老了又来跟着你们学物联网云平台。我写过博客申请过公众号，开过小卖铺做过微商，淘宝店的等级还不低。后来就开始东一脚西一脚的混，混着混着我的两个娃也出生了，我也老了。现在想想，如果我沉下心来在第一家公司干到现在，可能我也早就混成小领导了。我曾经以为自己走过无数条路，但是年华老去，回首往事，我发现，我其实走的，一直是那一条路，那一条相同的路。

你还年轻，希望你不要太沉迷于技术。

说完这句话后，老王沉默了许久。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和老王继续吐槽着公司的加班、与在嵌入式公司的差异和不习惯，学习着新行业的新知识，同样也继续的被neo内卷的不得不9点下班。日复一日的没什么变化。后来有段时间我身体不舒服请了几天假，来了才发现老王竟然离职了。据说是被产品经理催的急了，两个人大吵了一架，说了一些过激的话，被人捅到领导那里，被公司辞退了。

他离职的速度如此之快，的确没留下什么文档，大概就如他所说，他的代码都在CTO的掌控之中。我再也没见过老王，听人说他回了老家，继续做嵌入式硬件去了。后来，公司又来了一批新同事，有个年轻小伙子坐了老王的工位。大家礼貌客气，人也都不错，我也相信我们以后会成为很好的朋友。老王也渐渐的，从我的回忆中慢慢淡出了。

很久以后的一个日落云淡的黄昏，我突然收到了老王的微信，他说，嘿老李，那首诗我终于找到了！我解锁了屏幕，点进去微信，老王家儿子熟悉的笑脸出现在我眼前，他的头像真是万年不换。我会心一笑，打开了对话框：

你在池塘里活得很好，

泥鳅很丑但会说喜庆话，

癞蛤蟆很马虎但很有趣，

田螺是个温柔的自闭症，

小鲫鱼是你们共同的女神。

有一天你听说，

江河湖海 ，哪个都要更大，更好 ，

你跳了出去。

遇见了美丽的海豚，

雄壮的白鲸，

婀娜多姿的热带鱼。

的确都是好的，

就是偶尔觉得世界很空，生活很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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