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刀【小说】                     杨森翔 

鸟雀自由自在地在蛋青色的天空飞鸣,沉睡的草原苏醒过来了。

    首先是远处坡梁上一溜残坍的边墙的轮廓被东天边淡红色的晨光清晰地勾画出来,接着,碧绿的草原像一面开阔的湖水,被从东方吹来的晨风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闪着五颜六色的光。

一匹黑色的高头大儿马,像船似的慢慢行驶在这湖水似的草原上。骑在马上的两人是久居汉区的蒙古族老爹德钦老汉和被他称为“囊怂”的老疙瘩儿子顺平。他们父子俩中间横隔着一柄两头微翘的腰刀和盘成圈的长长套绳。当马儿从光线不太明亮的低洼的草滩步上一块高而开阔的坡梁的时候,在刚露出地平线的太阳的红光照射下,横隔在他们中间的腰刀鞘子在金属马镫上闪着数点金星。德钦老汉环顾四周美景有说不出的得意。为此,他忽然亮开多年没有亮开过的嗓子,唱起一首他自个即兴编凑的歌;

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呀,

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哟!

如果没有强壮的德钦呀,

撒野的牲口不会乖顺哟!

.......

初升太阳的光辉照亮了他那黝黑如铁瘦削的老脸,脸上的皱纹像那沙质路面上一道道深深的车辙,充分反映了他漫长而不平稳的艰难的一生。

毕竟有二十多年没唱歌了。他的嗓音有点嘶哑,而且气力也似不足,该向高拔的地方他怎么也拔不高,只好让它“落荒”向斜叉里溜去;该拖音的地方,他怎么也拖不长,只好让它“中途停止”,惹得顺平偷偷地笑。可是,每当这个时候,德钦老汉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他抬起左手,用劲扯了扯脖颈那层松弛的老皮,干咳了几声,咽下了几口唾沫润润嗓子,头也没回地大声警告骑在他后面的儿子;

“你小子别笑!老子喊上两个早上,这嗓子又会和二十年前一个样!二十年前,你小子知道吗?”

二十年前,德钦老汉的嗓子是个什么样子,顺平当然不知道,因为顺平今年才十九岁。但是现在,他的嗓子不行了,这,顺平是确信不疑的。

德钦老汉的歌声又起了:

莫要怪我的心特别冷峻,

你们谁是这草原的英雄?

年轻一代的牧民们哟,

一旦没有了我,你们将怎样生存?

这歌声,在顺平听来,不只是一种杞人忧天式的悲悯,更如同高山顶上的岩石般僵硬,像秋风卷着枯叶,掠过光秃秃的树顶,发出一阵令人颤抖的啸音。可是,德钦老汉却没有这种感觉。他的情绪是严肃而亢奋的,他时时都感觉到自己在这个草原上的影响和分量,他不会为牧民们不如自己而悲哀,相反他感到无比自豪。他一手提马缰,一手握着那把心爱的镶银腰刀的刀柄,更加神气十足,威风凛凛。

是的,早年的德钦,可是这草原上人人称道的英雄。人们说他具有蒙古人的剽悍、粗犷,又具有汉族人的精细、聪颖。不过,他自己从来也不管什么“蒙古人”“汉人”的,他就是他。他是专门去干那些别人干不了的事情的人,过去的生活虽然坎坷曲折,使得他的心盛不下多少温情,却也使他的性格变得磐石般坚硬。他也有爱,但是,他表达爱的方式也如磐石一般,硬邦邦、冷冰冰。他不记得一生有过失败,他传奇般的经历给他增添了过分的自信。

坐在他身后的“老疙瘩”顺平,对这一点尤其不满:“自信到不相信自然规律l”顺平故意扭动了一下脑袋。德钦老汉斜眼看着这个不太老实的“老疙瘩”,使顺平抚摸刀鞘的手像触电般急急抽回。

在德钦老汉的眼里,“老疙瘩”毕竟是太嫩弱了。“嘿,你想要独自骑一匹骏马在这草原上撒开四蹄奔驰,你想离开我的保护像鹰一样到蓝天去飞翔,你想要接过我的宝刀和套绳去开辟新的生活;要我休息,你来主持这个家?不行哟,不行!还差得远哩!你太年轻,太嫩弱了,虽说比我多认识几个大字,管屁用!还是老老实实窝在我的翅膀底下,我会给你挣来吃的、喝的、穿的,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我会使你们满意的!”想到这里,德钦老汉猛地把两脚一磕,“得”一声,黑儿马便愉快地挪换四蹄,平稳地在草原上疾走起来。草叶上的露水珠被疾走的马蹄震得纷纷滚落到沙地上,一眨眼就藏匿得全看不见了。

无边的草原像绿毡,

哟嗬嗬,哟……

德钦老汉唱着,歌却变成无词的了,你看,草原是那样辽阔,一眼望不到边,好看极了。用什么词来形容呢?他不知道。他没读过屠格涅夫和契诃夫这些大作家的文章,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描写俄罗斯草原风光的,当然,也就不知道草原上的那条“被车马压平了的道路像一条黄色的丝带一般蜿蜒”,而自己马后扬起的“轻微的尘埃形成黄色的柱子”,好像是草原“从它那辽阔的胸脯里轻松地吐出一口气”;他只是“哟嗬嗬”地动情地唱着,唱着,忽然,两滴老泪憋不住从眼眶里滚落下来,就象被马蹄从草叶上震落的露水珠。“娘的,哭了!”德钦老汉没敢回头,只是用那粗厚的手在脸上一抹。唉,草原太辽阔,又看不见人,只要他一唱歌,德钦老汉就容易流泪。从年青时起就是这个样子。德钦老汉从来不承认这是哭,这是软弱。他简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自己曾经软弱地哭过。不信,就问腰后的这把宝刀。那时候,他德钦老汉流落到这边墙的“里首”,人生地不熟,生活真难呀。他走了七七四十九天,也没有个安身的地方,他的光脚板磨起了厚趼,能擦着火柴,身上的衣服也烂成布絮条条。他快要绝望了。有一天,恰好碰上这地方的一个有钱人举行摔交大会,说谁要夺魁,奖励宝刀一把,并答应他一个要求。摔交场上,许多人已败在一个叫马五的兵痞手下。马五神气活现地站在场子中间,目空一切地扫视着周围的人群。年轻的德钦一蹦子跳到场子里,二话没说,抱住马五的腰就摔将起来。德钦虽然长时间流浪,吃不饱肚子,可是,他仍然有浑身的力气,他用假踢真拧的办法,把马五拧得龇牙咧嘴,然后又用拉后腿的摔法,用肩膀狠劲把马五压趴在地……宝刀就这样到手了。他德钦也有了吃饭的地方。

马儿踩着了一个外平内空的坟坑,前蹄一闪,差点儿跪倒,但它毕竟是一匹富有经验的好马。它顺着前栽的势头猛地一纵,两只前蹄便拔出了坟坑,复又踩在了坚实的草地上。顺平看得清楚,两腿紧夹着马肚,双手紧紧搂抱住德钦老汉的后腰,这才使走神的德钦老汉没有栽下马去。被这突然的举动惊吓了一跳的德钦老汉醒过神来的时候,马儿又平稳地朝前走去。他反而生气了,把顺平的手从腰间掰开,骂道:“囊!

在德钦的眼里,顺平可真是个“囊”。不管顺平有什么英勇的表现,都改变不了他这个看法。“从小看大”。这小子小时候就怕打雷,怕黑夜,怕野狗,甚至连乖顺的小羊羔子也害怕。那是顺平三岁的时侯,一大早起来,德钦拿了一根红柳鞭杆,朝野地里一甩,随着“轰”一声响,从野草棵子腾飞起一群野麻雀子,有两只刚低低地飞了两丈远,就摇摇晃晃地跌落下来——它们被德钦的鞭杆打伤了。他撵上去,抓住两只受伤的山麻雀子,用一根线一拴,交给了光着屁股的顺平:“好好拿着玩,大大要到羊圈去了。”说完,他在顺平流着鼻涕的脸蛋上亲了一下,大步跨过一丛沙蒿,走了。顺平手提着麻雀子,麻雀却挣扎着飞到他的屁股后面,他扭过身,那麻雀紧紧依附着他光溜溜的两腿,随着他旋转的身体旋转。他始终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两只麻雀弄到前面来。于是,他哭着撵到羊圈。大人们忙着逮羊剪毛,顾不上管他。他朝羊圈中间一站,有几只小羊羔子便“咩咩”叫着跑到他身边,伸长脖子,张着嘴,含住他的“小鸡鸡”吮吸起来。它们以为这是它们妈妈的奶头。小顺平吓得乱哭乱叫,但就是不知道跑开。刚开始,德钦和大人们都哈哈笑着,后来看到顺平的脸色变得苍白,哭声也停止了,只是将两只眼睛越睁越大,眼仁子几乎都从眼眶里突出来,浑身剧烈地颤抖,德钦这才觉得不对劲了,他一步跨上去,赶开两只小羊羔,把顺平一把搂在怀里,生气地骂;“真不管用,囊!”好像他自己一生下来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也能干的盖世英雄!

从此,他对顺平就不抱什么希望。只是由于顺平是“老疙瘩”,沾了新社会的光,他才让他上了小学,从小学读到高中。虽然顺平自己也不承认自己是个“囊”,为了证明这一点,他除了门门功课考优秀外,还一个人在夜间到南面边壕的坟地上走了一圈,但是,德钦老汉总认为他“囊怂”,不顶事。

“嗨,不顶事!”德钦老汉生气地又吼了一声。顺平委屈地噘着嘴巴。“大大,你别用老眼光看人,我都十九了,我会武术,会…”

“花架子,只会吸引那些什么也不懂的姑娘,管啥用!”德钦老汉眼睛里露出蔑视的光。

“嘿,当一个草原上的男子汉,需要的不是什么‘降魔剑’、‘太极棍’、‘八卦掌’,而是勇敢和力气!”

“这些,我都不缺……”

“犟嘴!”

黑儿马在继续前进。德钦老汉仍在唱歌。草原是目日样宽广,那样安详。只有顺平陷入深深的苦恼。他明白,他的父亲这样看待他,不光是出于一般老年人对自己“老疙瘩”儿子的那种溺爱(父亲表达爱的方式就是故意训斥),更是由于父亲太过于自信了。父亲的一生,同那个时代的所有老人一样,他的悲哀和欢乐,他的兴盛与衰落,曾在他的命运中不断交替出现,就像这阔大的草原一样,随着季节的变换和雨水的多少也不断地变换着容貌。只有一样,就是他的灵魂和肉体,却在这不断变换的过程中,始终保持了他年轻时的特点,像他腰中那把闪烁着星光的宝刀一般,虽然有时深藏于密室,有时悬挂于腰间,有时也不免于卷刃,但只要它仍然是以一口完整的刀存在,就依然首尾微翘。这种过分的自信,到了他的老年,就变得十分固执,以致使他的性格也变得难以理解的乖戾。唉,其实呀,他一生也有失败和极无光彩的时候,可惜,他只记住了胜利和成功,对于失败,他根本就记不起来了。这不,年纪已这样大了,手脚已明显地不灵便了,事无巨细,他还要坚持亲自去干。对于自己已经成年而且颇有能力、机智的小儿子就是不放心。

“记住,到那里后,只准站在远处看,不准朝跟前走。看老子怎么对付这些野性十足的畜牲r德钦老汉利用唱歌的间歇再次叮嘱儿子。对于这一套,儿子顺平心里早已腻烦透了,可是,看着父亲那高傲得布满冰霜的脸,他只好无可奈何地沉默。

他们这是要到三十里以外的周家梁生产队去为畜牧专业户周长高套牛。三个月前,周长高请公社兽医站的医生给牛打预防针,想不到在抓牛的时候,有一头不听话的家伙突然猛跳起来,冲着那位穿自大褂的医生抵了一角,医生立即倒在地上,等其他人从惊愕中镇静下来的时候,这头牛已不顾一切地跃过矮矮的土夯的圈墙,向草原深处逃跑了,圈墙也被踏开一个大豁口。当时,人们都忙于抢救受伤的医生,没功夫去管牛。三天后,当周长高一家分头到草原上去寻找的时候,牛已经无影无踪了。他们以为这牛肯定是被什么眼小的人弄去或宰或卖了,肯定再也找不回来了。可是,前几天,人们又发现这头丢失三个月之久的黑牛又在这附近的嘤哈里吃草哩。周长高邀约了几个小伙子,想把它赶回来,可是这牛死活不随群,不进圈,并且还任意向着围赶它的人和畜发起攻击,谁也不敢挨近它,谁也没办法抓住它。于是,周长高才想起了差不多已被人遗忘的套牛能手德钦。为了使德钦老汉能痛痛快快地答应为他套牛,周长高在介绍情况的时候,故意隐瞒了这牛爱抵人的毛病。这就造成了我们的主人公最不情愿承认、重新开始套牛生涯以来的第一次严重失败。

“大大,听,有人在喊我们哪I”顺平侧耳细听。

“哪儿?”德钦老汉的歌声嘎然而止,他又要发脾气了。

“看, 他们来了!”顺平已经看见右面远处土岗上奔驰而下的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周长高。

“喂——,在这儿呢l”等列他们会合在一起时,周长高勒住马头,一个蹦子跳下马,跑过来抓住德钦老汉的马缰,气喘吁吁地说:“先歇会儿吧!”

德钦老汉用手拍了一下“老疙瘩”的大腿,顺平便顺从地从马上溜了下来。可是,德钦老汉仍没有下马的意思。他一手提着套绳,一手紧勒马嚼子,黑儿马原地打着旋儿,昂首嘶鸣,骑在马上的德钦老汉威武地挺着胸脯,草原上的罡风吹拂着他的衣袍,嘿,从站在地上的人的眼睛里看,我们的德钦老汉简直是座矗立在蓝色天幕下的希腊骑士雕像。

“是不是那一头?”德钦老汉指着左前方。

左前方是一片弧形的开阔草地。在弧形的最高点上,有一头黑色犍牛在低头吃草,时不时还抬起头来朝这儿张望一下。

“哞——”

这是黑犍牛示威的声音。那桀骜不驯的吼叫,似乎震得草原都在颤动。周长高直望着德钦老汉:“你看,行吗?”

德钦老汉愤怒了。他感到这是对自己尊严的一种侮辱。他用两脚朝马肚子上一磕,一手拿着盘成圈的套绳,一手抖缰,那马便箭一般地向犍牛冲去。他要用自己杰出的套术在这些人面前证明:我德钦老汉“能行”!

“要我们帮忙不?”周长高急得直喊。

“不要!一个也不要!你们站在那儿看着好了!……”随着越来越弱的话音,德钦老汉的马已跃进弧形的边缘。

站在远处观看的人们的心提得悬悬的。德钦老汉虽然身手不凡,可这是一头抵人的牛啊!而这一切,他还一点儿也不知道哩。

正在吃草的黑犍牛被奔马的蹄声吓得吃了一惊,它习惯性地猛跑了几步,便站住了。它回过头来,重新审视着那匹奔马及马上的老头子,想郑重地判断一下,他们是否是向着自己来的。这时,德钦老汉已是双手拿绳套了——一只手拿着套绳一端的套圈,不停地在空中绕着,做出随时准备出手的姿势;另一只手抓着套绳的另一端,那姿势真像川区渔夫手抓网绳撒网的一刹那。黑犍牛看到这一切,紧张了,它一扭头,便撒开四蹄向着草原深处狂奔。这头在草原上无拘无束、独自奔驰了三个月的黑犍牛.练出了一身发达的肌肉,它奔跑起来犹如雷奔电驰,简直赶得上一匹好马。然而,它毕竟不是马,奔跑毕竟不是它的特长,不大一会,德钦老汉的黑儿马便赶上了它。它情急生智,猛一停向旁边斜着扭身,企图把德钦老汉闪个空。德钦老汉凭着他那锐利的套牛人的眼睛,已准确地判断出它的动向,他瞅准机会,果断撒出绳子,——那套绳在空中迅速地由一团变成一线,绳子一端的活动环扣在空中抖动的一瞬,刚掉过方向的黑犍牛的头便准确无误地钻进了套圈。

“好哇!这简直是‘盘龙闪电’绳呀I”站在远处观看的人们发出了一片欢呼。

德钦老汉兴奋极了。他收紧套绳,那黑犍牛便不再朝前猛冲了,它一下子变得格外乖顺,~一可能是因为套绳的扣子是活的,只要它一硬挣,那扣子便扣得更紧?

德钦老汉洋洋得意地调转马头,他酷似一位凯旋的将军。他牵着那头犍牛;犍牛虽然是十分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地远远跟在德钦老汉的马后,慢慢往前挪行。人们都喷喷赞叹;

“威风不减当年!”

“生姜还是老的辣!”

“老将上马,一个顶俩!”

“哈哈哈……”

突然,人们看到,那足此足此违违在德钦老汉马后扭行的黑犍牛,猛地加快了速度,朝德钦老汉的黑儿马发动了攻击。这意外的变故一下子使人们都惊呆了。

“……危险!”

“陕呀……”

这变故所带来的危急,使人们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了。人人都在张嘴,人人都在喊叫,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在极短的时间里,选择最简单、最准确的词汇把即将发生的危险及挽救的办法清楚地告诉处在危险中的人。

德钦老汉已经感到他手中拉紧的套绳变得松弛了,他从人们兴奋转惊慌的叫喊声中也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危险的事了。可是,他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他不知道自己马上应该采取什么应急措施——他毕竟老了,脑子变得迟钝了,动作也没有以前灵活了。他只是惊慌地把两脚一磕,把手中的套绳猛地朝远处一扔——这时,他已顾不得英雄体面——想让马立即奔跑起来,可是,一切都为时已晚,那黑犍牛已经冲上来,两只弯长的犄角已插入黑儿马的后腹,马疼得一跳,德钦老汉的感觉里,整个世界在“扑”地一声响后,被摔碎了:风,没有了力量;太阳,失去了绚丽的光彩;破碎的草原也是黑乎乎一片……

在这短暂的一瞬,德钦老汉的思想是否已停止了活动?没有。因为他的生命还在继续。他还关心着他一向看不起的没本事的老疙瘩儿子顺平以及那些可怜的乡亲们,他不能想象,一旦没有了他,老疙瘩儿子顺平将怎样生活下去?那些可怜的乡亲们的马和牛请什么人去套、去驯?他要努力睁开眼睛再看看他们,看看这个被摔得已经破碎了的世界……

果然,草原上是灰蒙蒙的,太阳已不知去向(他不懂得他自已是僵直地向着西方卧着,他也不懂一旦没有了那颗伟大的恒星,也就没有了光,没有了光,那末他将什么也看不见的道理,一个高大而油黑的东西堵在他的面前,渐渐,他看清楚了,那是他引为自豪的、他最心爱的伙伴黑儿马。黑儿马的肚子被牛用犄角挑了长长一道口子,肠肠肚肚集中在被挑破的那道口子跟前,慢慢地向外翻转着……德钦老汉的血像是突然凝固了,他木然了。他看到那匹马痛苦而沮丧地在草地上旋转,他的眼睛也随着马的身子转动。也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了那头强大得足以使他从马上摔下来的黑犍牛就站在他的身旁,而且还低着头,用嘴头子推着他的腰部。他惊骇地用右手从腰中去抽那把跟随他多年的宝刀,可是,一阵难忍的疼痛使他“啊”了一声,宝刀便掉落在地……

“啊!啊I啊!”

他大声喊着。他不知道这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惊怕?但是,他已清清楚楚地知道,他自己从额头到脚跟湿漉漉的,象用水洗了一样。他意识到这是冷汗。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呀!这时候,他才真切地感到,他没有用了,已经死到临头了。唉,一个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衰老的人,当他因为衰老而无法干自己想要千的事情的时候,那是多么悲哀j更何况那堵阻隔生与死的高墙眼看就要被推倒。他真的要丢下自己毫无自立能力的老疙瘩儿子顺平,丢下那新盖的五间松木梁柱的平房,死了……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他痛苦而又不情愿地闭上了眼睛,太阳真的不再放光了,一切都陷入黑暗中……可是,他的耳朵还管用。他听到了牛马奔跑的嗒嗒声,也听到了远处人们“呕——噢——”的叫喊声和敲击马鞍马镫的梆梆声。德钦老汉在绝望的等待中,忽然觉得好笑——这些人,想出这个法子,企图把这头发疯的犍牛吓跑,救我?枉费心机,不顶事!你们哪像我,有那样威武魁伟的身躯和喝得三山五岳倒退让路的嗓音!他无可奈何地躺在草地上,心里仿佛也安静了。

——这都是在极为短暂的一瞬发生的事。

但是,德钦老汉哪里知道,正是他所不信任的老疙瘩儿子顺平和众乡亲们救了他的命j当他从那匹被犍牛挑破了肚皮的黑儿马身上摔下来的时侯,当那头疯狂的黑犍牛又用嘴头子拗他的身体,他又一次面临危险的时侯,“老疙瘩”顺平再也顾不得他当初“只准站在远处看,不准朝跟前走”的禁令,首先向那头牛冲去。众乡民们也一边用鞭杆狠敲马鞍马镫,一边“呕——噢”叫着向犍牛靠拢。虽然他们曾有过一刹那的木呆,但他们毕竟是有经验的草原儿子。二十余年的大锅饭和“以农为主”的错误指令使他们丧失了畜群和学习套牛驯牛本事的机会,可他们却懂得人的力量,集体的力量是伟大的,任何桀骜不驯的畜牲,在团结起来的人群面前必将威风扫地。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敲着、喊着、前进着。这种突然而起的喧闹声音果然打乱了那头犍牛的方寸,使它完全失去了进攻的目标,它惊异地抬起头张望着,终于,在众多的乡民的威吓之下,它不得已“哞——”地长吼一声,撒开四蹄,又跑到那个弧形的最高点上张望去了。

顺平首先跑到德钦老汉的身边。他单腿跪在草地上,用右臂慢慢把老汉的头抱起,嘴巴不住地喊着:“大大!大大!”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

乡民们紧跟着也围了上来。他们关心而内疚地注视着德钦老汉的眼睛,注视着他那瘦削脸上的每一丝表情。犍牛的主人周长高更是感到懊悔,他不住地高声喊着:“德钦大爹,我对不起你呀!……”

闭着眼睛等死的德钦老汉,在儿子和众多乡民的呼叫声中“活”过来了。当他听到周长高的声音时,气得猛地睁开眼睛,愤怒地骂道:    ’

“你这个驴!为什么不说实情!……”

“我,我对不起你……我给你赔马,赔……”

“呸!赔?你留下那个祸害,不知还要糟害多少人,你能赔得起吗?”德钦老汉气得一鼓一鼓的,脸上的血管像蛇似地又在爬行。

周长高捶着腔子说:“把它杀了,杀了!”

“杀?可是谁能够去杀死它?……”德钦老汉因为悲愤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无论人们怎么叫,他都不愿睁开。这个场面太令老汉伤心了。

人们呼喊着德钦。其中有个小伙子说:“去找公社武装干事借一支枪把它打死!”另一个中年人说:“谁会用绳绊?只要套住牛蹄子,把它绊倒,就有办法治它……”

可是谁会?更准确地说谁敢?除了德钦老汉,谁还有那个本事和胆量?

顺平听着人们的议论,再看看自己的从来不肯说“我不行”的父亲——他在痛苦地喘息,顺从地任人摆布着身体,但是眼睛紧闭,对谁也不愿意看一看。顺平难过地扑簌簌直流眼泪。他再回头透过人隙望那站在弧线最高点上洋洋得意地摆着尾巴东张西望的凶狠的犍牛,他全身的肌肉一会紧缩,一会儿膨胀,眼睛里也被愤怒和悲伤挤出了凶猛的光。终于,对亲人的爱,对犍牛的恨和对草原的责任心突然化作一股要横扫一切的英雄之气,他从地上抓起父亲那把已经出了鞘的宝刀,推开众人,跳上一匹骏马,大喝一声:“我来杀死它!”向那头犍牛猛冲而去。人们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顺平,给我回来!,,

是德钦老汉苍老而嘶哑的声音。

但是,顺平不顾他的喊叫,已经冲上弧线的最高点了。那头余勇可贾的犍牛本来正居高临下地以嘲笑的神气目视着那一伙围住德钦老汉不停呼唤的人们,它以为绝不会有人再敢到它跟前同它较量了。可是,眼前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小伙子,它奇怪,它没有把他看做是什么了不起的威胁。它仍然高傲地昂着头,摆着尾巴。它想同这个小伙子开个玩笑,便故意挪动四蹄,做出冲击的姿势,企图把他吓退。可是,小伙子根本没有退却的意思。于是,它回过头来,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盯住顺平,露出了残忍的凶猛,它对准顺平就是一个猛冲。顺平早有准备,猛一抖马缰,便躲过了它,又顺势一刀,牛肚子裂开了一个尺把长的大血口子。

草原上像狂飙突起,沙子扬上天,草杆伏在地,到处流溅着牛血。

乡民们被这壮烈的场面感奋得狂呼乱叫,德钦老汉胸中的热血又一次沸腾了。他两眼噙着泪,惊奇地看着这个英雄的“囊”,他紧张,他担心,他惭愧,他自豪!他发疯地喊叫:“好呀——我的儿子!,,

在乡民们的呐喊声中,在他爸爸的惊奇的眼光里,在无边的大草原上,顺平平生第一次有机会旋展自己的本领,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什么叫退却,他只知道进攻,进攻!把这害牛杀死!顺平越战越勇,他简直成了这草原上纵横无敌的新铁木真了,他在这头疯狂的犍牛面前显得多么高大、勇武、不可战胜!他,在战斗中已变得更加从容而豪放了。

踉踉跄跄的犍牛有点招架不住了。它猛冲一下就想逃,顺平驱马紧追。由于过于兴奋,当他的坐骑已撵上那头逃跑的犍牛的时候,一失前蹄:他被从马上摔了下来,犍牛看到这一情景,忽地一扭屁股,低头便向顺平猛冲过来。

“不好!犍牛扑过来了!”

快起来!快跑!”……

草原在呼唤!顺平的父亲德钦老汉紧张得把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顺平,仍然躺在草地上。他好像没有听见乡民们担心的呼唤,他一动不动。人们都认为“完了”,又一个悲剧将会不可避免地发生……

但是,就在犍牛冲到顺平跟前,准备用那对弯长的犄角去拗躺在地上的那个仇敌的时候,人们看见,顺平以疾如闪电的速度猛地在草地上一滚,他手中的宝刀顺着地皮一扫——这是“风扫残云”式——就听“咔吧”一声,犍牛的前蹄便被齐刷刷砍断,那庞大的身躯来不及摇晃一下,便“扑通”一声,像墙一样地跌倒在草地上了。

“好!好哇!不简单!神勇之功!”草原又狂欢起来!乡民们欢叫着,跳跃着,一拥而上,把躺在地上的顺平一举就向空中抛去。顺平兴奋得头都晕了。他任乡民抛甩、拥抱、欢呼,眼眶里涌出了喜悦的泪……

德钦老汉在周长高的扶持下,仍坐在原处,他不住地用手背和衣袖揉擦着眼睛。这样激动人心的场面,他还是头一次看见。仅仅是短短的几十分钟的事实,使他几十年形成的观念完全改变了……

顺平清醒了过来,他也看见了坐在草地上揉眼睛的父亲。他挣开人们的拥抱,急步跑到德钦老汉跟前,单腿下跪,抓过刀鞘,把宝刀插了进去,他抓住德钦老汉的手,叫道:“大大!”德钦老汉一把拉过这个英雄的儿子,用自己满是皱纹和胡茬削瘦的脸挨着他那白净、光洁、汗津津的年轻的脸,又流下了几滴老泪。

是啊,德钦老汉从顺平三岁时,再也没亲过这个被他称为“囊”的老疙瘩儿子的脸了,他没有从这个老疙瘩的脸上获得过什么可以使他特别高兴、特别满意的感受。今天,不同了,他在十六年后第一次亲挨他的脸,他终于感受到了儿子那遏止不住的青春活力:啊,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这个世界还得靠他们来支撑!

阳光照耀着草原,草原一片绚烂,顺平腰中的宝刀也闪着五彩的光。

..................

(写于1982年,载《朔方》1986年第8期》

转载于:https://www.cnblogs.com/ysx4221/p/930090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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