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论92 侯仁朔《侯氏书品》

【中国历代书论目录】

古品

◎峄山碑

◎曹全碑

◎十三字残碑

◎淳化阁章草

◎淳化阁楷法

◎同州倅厅圣教序

◎李文墓志

正品

◎怀仁集圣教序碑

◎大雅集吴将军残碑

◎千文楷法

◎夫子庙堂碑

◎实际寺碑

◎淳化阁草书

◎争坐位贴

◎藏真律公三帖

◎圣母帖

奇品

◎九成宫醴泉铭

◎皇甫府君碑

◎道因禅师碑

◎多宝塔碑

◎圭峰禅师碑

险品

◎玄秘塔碑

◎不空禅师碑

◎慈恩寺圣教序碑

◎云麾将军残碑

古品

此品止论体格，非关年代，所载诸帖，实书家根蒂，不但泛言秦、汉，如作史者之遐稽盘古也。

◎峄山碑（李斯　在长安碑林。）

自吾岐阳石鼓迁徙后，关中好古之士不易一见甲乙。宋人郑文宝摹峄山碑，于长安，小篆风格得再见关中。碑字雄浑温雅，无一笔开后人恶道，石鼓后无可比肩。汉印之传于后者，皆步其轨躅。余尝谓石鼓天巧，峄山人巧。石鼓文天然浑成，略不着意，如日月星辰之丽天，仰视若无他奇，稍一增减，便成妖异，是为碑版鼻祖。峄山则规模结构如良工制器，备极精妙，然未必不别有名手出人意外。此可知书关世运，非可强合。我既生非其世，万难臻其古雅。秦之不能为周，犹汉之不能为秦，魏、晋以下之不能为汉也。作篆文者，于秦、汉碑版但宜以精神解领，得其意于点画形象外，斯为能手。不然牛鬼蛇神萦绕笔端，自谓古雅无前，而识者且目以为妖矣！

◎曹全碑（在郃阳泮宫。）

前辈评汉碑者，首礼器，次景完，其中轩轾具有精意。夫分书去篆法未远，用意用笔以朴拙为贵。礼器任天而动，不事衫履，如黄古之民，言行率意，自不逾闲。荡检此碑，则渐就文明，于礼器简质之气，无不备具，而貌复雅驯宜人，如中天人物，佩玉执圭，雍容揖逊。前辈论次两碑，所争止在文质间，实俱非都尉、季将、劝进、受禅以下诸碑所可肩随也。学汉隶者，他帖止熟玩，而此碑必须临摹。盖其法度谨密，手到始知其妙。察其字之全神，如良工镕铸，囫囵可爱；而就其一笔视之，复绳墨在手，不失之严，不失之放。学者能于无意中观意，不法处求法，然后可入汉人藩篱。碑阴胪记姓名，前辈谓与碑字别是一手，而中复分肥瘦两种，其妍润视碑字稍逊，而天真烂然浑朴之风，不啻奕奕过之。可知汉人体格，良有发于不得不然者，岂关学哉！附记碑之灵异一事，碑自明万历中，于吾郃旧治掘出，崇仅寻许，广不四尺，树学宫泮池东北偏甃龛，以避风雨。康熙己卯、庚辰间，修理廊庑，凡丰碑之崇广于是者，皆移置别所，而此独舁之不举，益以数十人，则屹然不复动摇，一时神之，遂仍其旧。嗟乎！神物示异，理或有之，使吾岐阳石鼓亦若是，则永镇关中，何至令毡包席裹，奔驰于戎马之场耶！

◎十三字残碑（在邠阳康氏澹园。）

此石广不盈尺，所存分书仅十有三字。国初于吾郃夏阳故城凿井得之，鄙人用以支铛者累年。康熙丁未，康太乙访获。时云中郭公九芝署邑篆，太乙手摹一纸，亟白于庭，公见而惊叹，定为汉物，遂檄厝邑庠。近修理泮宫，瓦砾狼藉，恐为应役者所损，复议归于康之澹园，已十有馀年矣。余因谓希世法物散在九州，而真能赏识者即是其主人也。字无年代可稽，亦无句读，天真烂然，当是中平以前碑。其简质古雅与礼器诸碑相类，独一种痛快雄浑气象，求之历代书家中，无其神骏。惟徐季海不空碑楷法与此略同，诚汉隶中之不易得者也。

◎淳化阁章草（在兰州。　章帝　张芝　古法帖　王献之）

章草，解散古隶，为草书鼻祖，魏、晋以来，简质潇散之气灿然可见。非若篆、籀、八分诸体一团和气，但能得之于楷法，在草书中实未易相隐栝也。阁帖所载章草，自属精金百炼，然其中亦略有升降。开卷辰宿列张帖，饶有异趣而痛快不足，兼以字系集成，一行中气不连属，亦复难言条畅。伯英八月九日帖，其锋芒在筋肉间。五卷孤不度德两帖，气既盛极，故神锋不免豁露。至大令七月二日帖，昔人谓与孤不度德两帖俱诸葛传中语，文脉相接，误置大令集中。余绎其说似悖，此帖潇散中具有天然法度，与伯英在雁行间，较孤不度德帖似是两副手笔，安知非古有是帖，而大令临之耶？总之，章草形貌古雅，而所重实在神韵；神韵不足而恪遵形貌，与词章家拟张平子四愁、杜子美七歌何异哉？释语云：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学章草者宜得此意。

◎淳化阁楷法（锺繇　王廙　卫夫人　王僧虔　萧子云　唐太宗　薛稷）

楷法必宗魏、晋，方可入室，反是终归野道。盖魏、晋人用笔若无所容心，而自然合度。锺太傅宣示帖，潇散中具饶严正，洵为百代楷模。王世将二表、卫夫人稽首帖，严正逊元常，而潇散过之，缘当时人物矜尚清简，故作书亦多风致。余尝谓此数帖，以神韵言，则一片篆籀气浮于点画之外，不怒张而筋骨自具；以形象言，则疏密长短出人意外，又适如人意中。姜尧章谓：魏、晋书家得字之真态，未尝参以私意。余每欲百拜斯言。齐、梁间如王僧虔二表、萧子云云三帖，或简朴雅驯，或笔短意长，魏、晋家法尚为不失。唐太宗五言诗、薛稷论脍帖，追踪先民，犹为近古；延及末世，多故作态度以求妍丽，不知魏、晋诸公未尝不造妍丽极品也。唐太宗云：人言魏徵疏慢，吾独见其妩媚耳。魏、晋书法亦复如是。

◎同州倅厅圣教序（褚遂良）

唐人作书，别创一代规模，魏、晋潇散之气荡然尽废，其略存一线之脉者，惟虞秘监独异。褚登善受学于虞，而复自出机杼，与师承略不相涉，岂所谓善学柳下者耶！其用意用笔亦自成唐人面目，而苍劲古质如虬松怪石，复不落本朝丰艳习气。孙过庭尝言：书贵古不乖时，今不同弊。余谓惟登善有之。而且忠鲠之气，于雅驯中隐隐可见，益知书为性情事，非仅点画形象已也。米海岳谓信本、伯施、登善、诚悬、清臣俱一笔书，而神韵则又有优劣，学者亦不可不辨。

◎李文墓志（在金塔寺。）

此石嵌同州金塔寺殿壁，长广各一尺四寸，二十四行，行二十四字，不署撰书姓名，尚遵古制，非略也。其字风格与褚河南相似，间有遒媚处，尚或过之，特摹手较圣教稍劣，时有锋芒刺目，而丰神要自不减。更幸出土未久，锋铩尚一一如新。闻年来颇为游士物色，奇珍共赏，洵属乐事，但不见圣教乎，日夜敲扑，则剥落又指日矣。学者得此，其天球宝之。

正品

此品书家精微有醇无疵，学者无论才质敏钝，皆当以此为归，盖名教外，别无乐地也。

◎怀仁集圣教序碑（在长安弘福寺。）

创造行书起于东汉，而此帖实为百代楷模，乃行书之鼻祖也。锺太傅尝言：吾见万类，皆作书象观之。余观此帖，得怀仁天巧，浑如一笔书成，焕若神明，顿还旧观，而其中殊质异状，觉书象中万类俱备。庾肩吾谓伯英、元常、逸少三子者，书入神化，藻鉴可谓精绝。当时学此碑者，目为院本体，此耳食辈有手无笔，效温润而流于软缓耳。而逸少岂任咎哉？或谓此碑剥蚀殆尽，何如求之兰亭。如国学、东阳诸善本，神彩焕然。余谓二帖如隋珠、和璧，异质同妍，各造无上神品，兰亭以韵胜，此碑以骨胜。观其表里洞达，飘飘欲仙，正如画家作远人远树，虽涉影响，全神毕露。黄山谷云，字中有笔，如禅语中有眼。学者能于数字中求得一眼，则用之不竭，尚何剥蚀虑耶？

◎大雅集吴将军残碑（在碑林。）

此碑在行书中亦是绝世奇珍，圣教之后惟此而已。碑字极类圣教，而神韵又复不同，盖怀仁、大雅，自出神技以成其事，而右军不与焉。怀仁专尚超脱，大雅偏收遒劲，俱如一笔书成，无一字可以混入者，异哉，技至此乎！

附记：前明万历中，王文学尧惠得此碑于西安府隍，亟语某贤守移至学宫。惜碎石遗落，当日未经搜获，至今令人徬徨不已。岂造物故为秘惜，留之以待后人耶？

◎千文楷法（智永　在长安泮宫。）

晋人楷法日就沦亡，独永禅师恪守先模，存右军一线于将坠之时。其千文楷字，貌则严整，而神气挥洒。观此帖者，须笔笔解散，目无全牛乃可，不然无以窥晋法也。李嗣真谓智永“精熟过人，惜无奇态”。此疑为草书言，若其楷法，则潇散纵横，方圆俱泯，浓纤得中，修短合度，所谓“一气和平，风规自远”者也。至米海岳称为秀润圆劲，八面俱备，此言适合楷法，复无与草书事。古人精鉴如此。或谓智永与丁觇齐名，世称丁真永草，惜遗帖沦亡，不及多见。若据此帖，则永真转胜。薛嗣昌跋字亦超旷绝伦。

◎夫子庙堂碑（虞世南　在长安泮宫。）

虞秘监幼师智永，故妍润闲雅，不涉险怪，不斗工巧，刚柔适中，得晋人真传。张怀瓘拟以行入妙选，罕有失词，似矣，然比拟得无有修饰气。余独喜其文明之象，蔼然可挹。古所称坐人于春风和气中者，庶几近之。昔李嗣真论右军帖，谓乐毅论、太史箴有忠臣烈士之风，告誓文、曹娥碑有孝子顺孙之象，皆见义以成字也。余谓以此笔书宣庙事，与其地有适相符合者，其亦见义之作也夫。

◎实际寺碑（怀惲　在碑林）

此碑在唐诸行书中颇有晋人风味。唐太宗尝言：学古人书，止学其骨力，不必学其形势，及得骨力，而势自生。此碑殆学圣教骨力，而渐得形势者也。其字风骨珊珊而温雅宜人，学者正当于虚澹隐约中求得其笔短意长处，乃晋法也。余尝手摸其碑，石理粗粝而界缕分明，必是未经五代翻刻者。学者得此，其共宝之，恐将来求初拓不得，如圣教之价重连城，则非一介士案头物矣！

◎淳化阁草书

（梁武帝　张芝　张华　桓温　王珉　王廙　卫瓘　沈嘉长　杜预　王循　卞壶　萧确　萧思话　陈逵　虞世南　陆柬之　怀素　古法帖　王羲之　王献之）

前五卷诸家草书瑕瑜互见，其最醇者：第一卷，梁武帝脚气帖；第二卷，张伯英五帖，张茂先、桓宣武、王季琰十八日以下三帖，王世将七月十三日二帖，卫伯玉；第三卷，沈嘉长、杜元凯、王循、卞壶；第四卷，萧确、萧思话、陈逵首帖，虞伯施《郑长官》、《潘六》二帖，陆柬之；第五卷，怀素，古法帖二段。大率一气挥洒，不涉险怪，不堕野逸，得草书正传。后五卷，二王法帖，百代楷模，无容参以末议。独怪唐人论二王，谓大令草书逸气过父。余谓正其不如处也。至黄伯思、姜尧章诸公，复以游丝连绵为大令病。试观右军书，如六卷首帖，何尝不八字相连？盖草书惟贵流畅，气盛则连，原非强相联络。古人独草之格，正不必拘。总之，二王父子无上神品，莫可去取，但以正品而言，则不能不少有采择，是在学者善自取益耳。

◎争坐位贴（颜真卿　在碑林。）

颜平原行书之传世者，惟草稿为佳，而草稿中天真烂熳无一笔不慊人意者，则又莫如争坐帖。观其浑仆条畅，率意径行，而忠义愤发自不可掩，益如古来万事贵天生也。至傍注细字，止求识认而已。惟愈不经意者，则愈觉神妙。有唐一代行书能直追晋人者，鲁公一人而已。所虑长安衣冠之地，渺兹片石，日夜椎拓。同人其广为藏弆，勿以数钱一版而轻易之，使多延数世，其有功于书道非细也。

◎藏真律公三帖（怀素　在碑林。）

世称素师得草书三昧，余谓惟藏真律公尤苍劲森严，精神飞舞，带燥方润，将浓就枯。周越称其如悬岩坠石，惊电遗光。非深入斯道者，不知其比拟精确至此！昔杨用修论智果书“时有僧气可恨”，此帖苍劲中复饶秀雅，绰有王、谢家风，然后知素师非但笔力高妙，其品地已到绝顶处也。若自叙帖，非不挥洒绝伦，而矜气未化。盖自叙书于十二年丁巳，圣母帖书于贞元九年癸酉，相距十有七年，神韵已大相悬绝。此帖虽无年月可稽，而据“晚游中州”一语，其为老笔无疑。可知古人即作书，亦未尝不因年加进也。

◎圣母帖（怀素　在碑林。）

此素师极高之笔，虽未可与二王相颉颃，亦庶乎江左风流矣。观其笔笔韶雅，不复作矜肆态，较藏真律公，貌则稍丰，而筋骨略同。学此帖者，能于妍润容与中，法其回翔顾盼之妙，则落笔自然多姿，枯槁寥落之弊无自生矣。

附记碑之事实于后：广陵妇人姜杜有神术，当时以为妖，遂收之囹圄，变形莫知所极。有司具闻，诏于其地立庙祀焉，号曰东陵圣母。素师书此以识之。出唐郑常洽闻记。

奇品

此品逞才斗巧，变幻百出，非无鹤舞鹿伏之趣，然不若德骥力牛为斯人所托命也。学者择其才之所近，依为一家，自不至堕入恶道。

◎九成宫醴泉铭（欧阳询）

世谓唐人尽变晋法，以其布置方整、太巧太密耳。余观欧阳率更亦不无本朝风味，然永兴以下惟公用笔超逸，有锺、王遗意。陈景元目为体方笔圆，可称确论，盖率更书从古隶中脱化而出，故苍劲简质，复不涉粗豪，是谓去晋未远也。李嗣真拟以武库矛戟，取譬良足深味。矛戟极利之器，但在武库中深藏未出，不似疆场锉衄之凶狠耳。碑字锋芒备具，而以圆融之笔运之，故不著迹相，特其面目方整，学之者不可不防其渐。古有指欧笔为新瘥病人者，不善学之，适足当此。而碑字实精神跳跃，无羸弱恶态。独惜渐就剥蚀，数世后将与化度碑同归乌有。至每行下，近地三四字剥落已久，今书乃俗工补刻，恶不可言，装潢当割去之，留阙文隙地为妙耳。

◎皇甫府君碑（欧阳询　在碑林。）

信本书古推化度、醴泉，此碑不甚著名，然峭拔之气亦是唐贤妙境。昔人以武库矛戟拟欧笔，此更如干将、莫邪，难与争锋者矣。字画较醴泉更瘦，而神彩亦不少出其下。笔笔作势，势皆生动，则成体之后，自然超脱。更幸锋铩犹存，界缕尚一一如新，醴泉碑字涉影响处，取此参观，甚为有益。至一行中字位相去寥阔，而神韵复相联属，望之古雅可喜，作楷书界行者，尤当以此碑为准。

◎道因禅师碑（欧阳通　在碑林。）

大小欧阳源出古隶，故笔锋俱苍劲痛快。特兰台用笔较重，不若率更之洞达，且横画多作波磔，竟直用分书批法，率更亦未遽著相至此。若神气超脱，则父子略同。古称兰台善学父书，所谓善学者，在乎神解，初不在形势间也。嗟乎，岂特书耶！

◎多宝塔碑（颜真卿　在碑林。）

鲁公刚方性成，作书亦方整持重，前辈谓士人不可无道，心不可泥道，貌鲁公书，无乃道貌毕呈。李后主谓颜书如叉手并脚之田舍翁，当时以为确论，而其实不然。鲁公虽尽变晋法，其用笔之活，布置之工，严整中具饶润泽，何物田舍翁有此文明耶？惟学颜法者当求之润泽，勿学其严整。非严整为书家可少，颜法之不易到不在此也。

◎圭峰禅师碑（裴休　在草堂寺。）

裴公美楷法不多见，前辈论次碑版，亦未甚赏识。余观此碑与颜、柳适相等埒，而布置尤费工巧。盖当时书家竞立门户，朴率则有登善，峭拔则有信本，至倔强怒张又有清臣、诚悬。公美以匀整之笔，作束缚之体，间用一二笔行书，以求多姿，是殆取妩媚胜人者，因而工巧一途，遂造极品。但自此以下，作何底止，君子作事，必思流弊，书又其小焉者耳！

险品

此品如李太白登落雁峰，呼吸之气可通帝座，盖浩浩落落，造物为徒矣。奈驽钝之才于中道无分，往往欲窃其糟粕，以掩饰陋劣，何异跋癪盲瞽辈，妄冀临眺，其不自坠于绝壑者几希？

◎玄秘塔碑（柳公权　在碑林。）

柳诚悬用力捉笔，刚猛之气无敌千古；至布置点画，必以长短补砌，邪正撑拄，其法律森严难犯，欲参以他家一笔不得，虽乏恬澹雍容之度，而廉顽立懦，非此不能中人骨髓也。世因诚悬、清臣同用正锋，遂号为一派。然柳之超脱神骏，颜似不及；而甘弃晋法，则柳为差甚耳。前辈论草书。谓古人作草如今人作真，何尝有一笔苟且。余谓晋人作真，亦如今人作草，并无一笔留滞。柳书则一意作真，以求入木三分之力，奈筋骨外露，笔笔皆属尽境。即以力言，亦反不若晋人之沉着也。冯宿碑与此手笔小异，惜剥蚀已甚矣。

◎不空禅师碑（徐浩　在碑林。）

唐楷多入束缚一派，自柳诚悬、徐季海两公极力翻腾，欲褫去拘牵，一归磊落。柳以刚猛胜，徐以排飖胜，其一种雄浑之气，见于笔墨之外，不但唐诸家不及，即倔强如诚悬且时有不如处。万石洪钟，千钧强弩之目，非季海不足以当之。奈本朝习气终未能免，任意纵横，形神狼藉。米元章晚年恶札之目，与颜、柳并讥似矣。至杨用修有“涂抹青红”等语，不知所指何帖？而此碑则万不任受。若前辈目此碑为毡裘气，余则无以易其说矣。

◎慈恩寺圣教序碑（褚遂良　在雁塔碑间。）

此碑笔阵飘渺，外人多易目为野趣，然其风韵珊珊，实有千寻瀑布落石泻玉之概，楷书中不易得之境也。郭征君允伯，拟以“轻云纤阿，若无若有”，形容可谓尽致。又云“婵娟美女，不胜罗绮”。余尝三复其言，而犹有未惬，盖以之比姬人固不可，以之比郡县国君亦不可，此殆如神君仙子，雨鬓风鬟，以云气为衣服，而秀绝寰区者也。王弇州以轻弱病之，失言矣。议者又谓二碑皆非公手书上石，摹手不同。纷纷聚讼，终为影响。余于此碑，独幸其神韵妍媚，而貌则直率，以故肉眼遇之，略不留盼，至今犹锋铩如新。倘亦衫履自饰，不且与同州碑同一剥落乎？

◎云麾将军残碑（李邕　在蒲城县。）

唐楷虽尽变晋法，行书尚有晋韵，独李北海此碑别开生面，无一笔袭晋处，而雄浑飞扬，有龙跳天门、虎卧凤阁之势。不但与唐诸家不同，即其手书他帖亦无毫厘相似，此种风味，真不知从何处得来！盖北海学问、人品已到无上地位，自能变幻乃尔。始知人具如是才，方能作如是书也。碑自明中叶已断裂，不堪模拓。正德间刘远夫侍御谪蒲城簿掾，索碎石以铁束锢之，复为完好者百馀年。神物不能遽泯，理固应尔，奈今则复就沦亡，莫可如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