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应过爸,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会好好照顾你!」一直到后来,他逐一回想,才明白许多年前的那个晚上,父亲语重心长对他说的那些话背后的深意。

  在当时,他以为那是托付终身,后来才知道,是父亲清楚自己的健康出了问题,也预料到这个家早晚会容不下晴,在父亲走后,他就是她唯一的血亲了,才会要他好好保护她。

  可是他却因为身世的冲击,选择一走了之,让她平白受了太多委屈,他绝对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因为他无法预料,这次要是再离开她,下次回来,看到的会是怎样的她!

  她这个人就算受了苦,为了不为难他,也会隐忍着不说,他永远记得母亲去世时,与她重逢的情景,这种感觉,一次就够痛到骨子里了,他绝对不要再来一次,绝不!

  「我这么大了,不需要你照顾啦!就算要照顾,也还有齐哥啊!大不了我答应你,每个月定期写信,有事一定打电话告诉你,行了吧?」

  「我不相信你。」他完全不给面子。

  「你!」她为之气结。「沈瀚宇,你不要逼我生气哦!」

  「我就是逼你生气又怎样?」他是哥哥,她能教训他不成?

  可——恶!她火大,抓起枕头朝他砸去。

  被砸个正着,沈瀚宇怒瞪着她。「沈天晴,你!」

  她不驯地昂首,回瞪他。

  一秒、两秒、三秒。他叹了口气。「没有用的,你就算逼我生气,我还是不会去。」

  她深吸了口气。「好,那我们谁都别生气,冷静下来谈。你要我怎样保证才肯去?」

  「你怎样保证我都不会去。」抓来看到一半的书,懒得和她多费唇舌。

  她随后抽掉书,扔在旁边。「好,你不走,那换我走,下学期我就申请看看学校有没有什么交换学生的,万一我客死异乡,罪过你要背。」

  「你再说一遍。」沈瀚宇站了起来,一拳重重捶上桌面。

  「说一百遍都没问题,你敢揍我吗?」

  剑拔弩张的气氛持续半晌——

  沈瀚宇泄气地揉揉额际。「你难得回来一趟,就为了赶我走吗?我这么碍你的眼?」他很受伤。

  「对,你就碍了我的眼。你不知道我也很想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过我精彩的人生吗?你时时在我眼前晃,要我怎么重新开始?我想要一个全新的人生,而那个人生,不需要你。」

  明知她只是在用话激他,但他还是被打击到了。

  她,不需要他,所以,她要他走。

  他在她的人生中,已经是多余的了……

  「你确定吗?」真的……再也不要了吗?

  「原谅我这样说,但这是事实,而我也不想看到你为了我耽误自己的前途,那是没有意义的,你不是答应过我,会多为大嫂想想吗?可是我看到的并不是这样。哥,你是个有担当的男人,说话要算话,不要让我对你失望。」

  「……」沈瀚宇背过身去,看着窗外不说话。

  「哥?」

  「我还能说什么?」她都说成这样了。

  她是他的致命伤,一旦她铁了心要说服他,他是无力招架的。

  「你真的——会过得很好吗?」

  「我以童子军的名誉发誓!」她举出三根手指头。

  「省省吧,你从来就不是童子军,拿别人的名誉发誓,算什么好汉。」

  「反正你相信我嘛!」

  「一个月一封信,两个月最少一通电话,我会算时间,迟了我会立刻回台湾。做不做得到?」

  「没问题!」她连连点头。

  他忍不住又是一阵叹息。「你倒很潇洒,一点都不难过。」

  「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啊,又不是生离死别,你还会再回来的嘛,不要一副见不到我最后一面的样子好不好——」

  「不要乱讲!」他惊斥!说不上来为什么,在这时听到这句话,让他心惊胆跳,有股很强烈的不祥预感……是心理作用吗?

  「我随口说说的,你不要紧张啦!」她感到歉疚,伸手安抚地握住他。他一反掌,拉过她紧紧抱住,脸颊摩挲着她的发顶。

  「不要骗我,知道吗?不然,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嗯。」她轻轻点头。

  其实,他错了,她不是不难过,只是把泪流在心底,不敢让他看见。

  失落的叹息悄悄吞回腹中,他这一走,今年她的生日,他又得错过了……

思念
一个细雨绵绵的下午,沈天晴送走了生命中最亲、也最爱的男人,从此,独自过回一个人的生活。

  临上飞机前,沈瀚宇将她的手放到前来送机的齐光彦手中,对他说:「我把妹妹交给你了,好好照顾她,我回来时。她要是少根寒毛,你小心我的拳头!」

  齐光彦点头允诺。

  她目送着他一步步走出她的生命,直到再也看不见,她轻轻抽回手,向齐光彦轻轻说了声谢谢,率先走出机场。

  他懂她的意思,谢谢他的配合,沈瀚宇走了,他们也不需要再演戏了。

  她会和他同进同出,也只是想让沈瀚宇安心而已,她从来就没有打算抛弃那段感情,她骗了沈瀚宇,骗了所有的人,为的只是让他能够放心地走,开创他全新的人生,而她,在没有他的余生,默默追忆。

  所有人,包括齐光彦、甚至是她最爱的那个男人,大概都料不到吧,她对他竟用情如此之深。

  没有沈瀚宇的日子很平静,没有什么大风大浪,几乎可以说是平淡到几近无趣了,只有每次坐在书桌前写信给他时,才能感觉到心的起伏与跳动,但是她又不敢把信寄得太频繁,怕流泄出思念的痕迹让他察觉。

  哥,我好想你。

  这一句话,只能一遍遍在心里低回,不曾化诸文字。

  满篇的家书,谨慎地挑着日常琐事来写,告诉他,她日子过得有多精彩、多快乐,要他别挂心,从不敢任性地诉说思念。

  一年、两年过去了,除了每年农历春节来去匆匆外,只能靠书信与电话联系。

  毕业之后,她在美术馆找到一份待遇不差的工作,但他还是定时汇来生活费,她抗议过,但他不为所动,说她要是嫌钱太多,可以存下来当嫁妆。

  不知他是否曾留意到,他们的分离与相聚,都以三年为重要数据。

  十五岁那年,他们分离;十八岁那年,她去见他;二十一岁那年,母亲辞世,他归来;二十四岁这年,他结婚,带着新婚妻子远赴重洋……

  今年,她二十六岁了,再等一年,她可以期待另一次刻骨铭心的重逢吗?

  现在,她偶尔也会提笔画点东西。去年他的生日,她就是画了一幅记忆中的画面,寄给他当生日礼物,画中,他与她背靠着背坐在窗边,窗外细雨斜阳……

  他说,这样的雨后会有彩虹。

  最后是不是有彩虹,她不记得了,只记得她就是在那一天……吻了他。

  好奇怪,她发现年纪愈长,反而愈常想起以前的事,尤其是那一段在乡下,有他相伴的日子,纯真,无忧。

  只要想起他,她就会有满满的冲动,想提笔将它记录下来。或许是害怕吧,怕她有一天会老得什么都记不起来,所以她要趁还记得的时候,将它保留下来。

  有人说,因为心中的感动很满很满,所以用文章浑洒满篇感动,现在,她终于懂了这种感觉,她现在就是有很满很满的感动,所以用图画表达。

  就这样,关于年少记忆的作品愈来愈多,一幅幅全是绕着那个温柔男孩打转。直到有一天,馆里办展览,馆长与她约好到家里讨论细节,不经意发现了那些图,惊为天人。

  「我不晓得你有这么高的绘画天分,在我馆里当个小职员实在太埋没你的天分了。」馆长抓着其中一张油彩画左瞧右看。「画中这个俊俏的男孩,是你很重要的人吧?我看你每一张图都是以他为主轴。」

  她只是浅笑不语。

  后来也不晓得是怎么演变的,馆长为她引荐国内知名画家,积极帮她筹备举办展览事宜……

  一直到现在。她都还很茫然。她从不以为自己的画有什么特别值得注目的地方,更不曾想过绘画天分这回事,但是他们说,她的画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因子,她挥洒在纸墨上的不是色彩,是情感,所以他们看到的也不是画,是深沉的情感。

  这阵子为了展览的事,有许多细节要忙,还要交出足够的作品,令她严重睡眠不足,有几次画到一半,视线突然一阵模糊,她想应该是太累了,休息一阵子就会没事。

  这一天,接到齐光彦的电话,想起好一阵子没见面,约了一起吃饭。
现在的他们只是朋友,她清楚地告诉过他,不想再和任何人在感情上有交集。但是他说,他答应过哥哥要照顾她,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

  虽然他嘴里不说,但是她知道,他一直在等她……

  吃过饭后,他们兴之所至地逛街,她想起要买些绘图颜料,顺路绕到美术用品社,在过马路时,双腿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力气,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跌了下去。

  「小晴,你没事吧?」

  「我……」那一瞬间,视线是模糊的,只有一片雾蒙蒙的白光,她伸手摸索他的位置,找到他伸出来的手,靠着他的力量站起。

  「小晴?」他觉得怪怪的,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不要晃了,再晃还是五根手指头。」视线恢复清明,她轻轻吐出口气。感觉双脚比较使得上力。「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只是最近太累,有点体力不支而已,忙完这一阵子我会好好休息的。」

  齐光彦摇头。「我看不妥当,医院就在前面,去检查一下好了。」

  「不要啦,又没怎样,你不要浪费医疗资源。」

  「大不了我出钱,确定没事不是更放心吗?你要再有意见,我直接打电话向你哥告状,说你不乖。」

  一搬出沈瀚宇,她只能乖乖闭嘴。

  没办法,这三个字是她的死穴。

  
  「Multiple Sclerosis?」

  坐在一旁陪她等报告出炉的齐光彦,乍然听到陌生名词,抓了抓头发,一脸茫然。这什么东西啊?听都没听过。

  「中文名称叫多发性硬化症。」

  还是不懂。「那会怎样?和感冒差不多吗?吃药多久会好?」

  「呃?」医生满脸黑线条。

  光看医生的表情,他就知道他问了个蠢问题。

  好啦好啦,他承认他孤陋寡闻,他又不是学医的,哪会知道Multiplo Sclerosis是什么鬼东西?今天要是沈瀚宇在,大概就不会问这么白痴的问题了。

  回头看见沈天晴茫然失神的表情,他问:「看来你听过,要不要解释一下?」

  「基本上,多发性硬化症算不上是遗传疾病,但是可能和基因有关,也就是说,亲族中有人患过此病,机率会比较高。」医生发挥专业素养,向他解释。

  沈天晴恍惚地点了下头。「我爸!就是死于多发性硬化症。」

  「什么?会死人?」唬、唬烂他的吧?「那、那她……」

  「不一定,视个人状况而定。有些人会头晕、疲劳、抽筋、视力模糊,吞咽困难,四肢无力,更糟一点,可能会下半身瘫痪,完全看不见任何东西,这得看她病情控制得如何。」

  这么严重?!齐光彦傻眼,说不出话来。

  「所以你们要先有心理准备,有什么事没做的,把握机会,目前这种疾病还没有找到根治的方法,所以,我们也不能保证——」

  「妈的,什么叫不能保证?!」齐光彦火爆地拍桌叫喝。这蒙古大夫的意思是说她会死吗?

  「光彦——」她神色空茫,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什么事?小晴。」他赶紧绕回她面前。

  「不要……」

  「什么?」他倾耳,捕捉她轻细的音浪。

  「都这时候了,你还满脑子只顾着他!」齐光彦不由得火大起来。她能不能自私一点、多爱自己一点啊!她这个样子……真他妈的让人心痛!

  「不要告诉哥……」她喃喃重复。「拜托,不要让他知道……我不要……耽误池……」微弱的力道揪扯着他的衣服,心慌地说了一遍又一遍。

  「好,我不说、我不说,你不要紧张!」他一张手,用力抱住她。

  她松了口气,挤出虚弱的笑花。「他好不容易,可以过平静的生活,我不要……不要再成为他的负累……不可以……」

  她不记得那天是怎么回到家的,在床上睡了一整天,齐光彦也在她身边陪了她一整天,寸步不离。

  那些绝症病患在得知自己病情时都是什么样的心情,她无从得知,奇怪的是,睡醒之后的她,居然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思绪从来不曾如此清明过,许多以前没想过的事,全都浮上脑海。

她很认真地告诉眼前的齐光彦:「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你对我的用心,我都感受到了。对不起,我的心太满,已经没有空间容纳你了,如果我先遇到你,一定会爱上你的。」

  「笨蛋!不必这么早就交代遗言!」他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抱着她掉泪。

  他看起来比她还无法接受她的病情,他说,她这辈子不曾快乐过,老天爷一直在玩弄她的人生,他替她不平。

  谁说的呢?她快乐过啊,认识了哥,就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一件事了,她从来就不曾后悔走过这一段。

  她还有很多事没做,没有多余的时间沉浸在悲伤和怨天尤人当中,她要趁还能画的时候,好好将生命中最美的那一段记录下来,因为有一天,她会连画笔都拿不起来……

  别人或许不懂,但是哥,他一定会懂的。

  她希望他看到这些画之后,能够支撑着他熬过失去她的悲伤。

  生命会结束,但是这一段段最美的回忆、最纯净的感情,却留了下来,陪伴着他。他不需要难过,因为他们亲密的从来就不是肉体,所以不管他们人是不是在一起,灵魂始终不曾分离过,这一点,他与她都很清楚,摆脱了肉体与世俗的规范,超然的心能够更自由的爱他。

  这或许是上天赐予她,最后的慈悲……

 

  英国.伦敦

  沈瀚宇站在窗前,观赏窗外丝丝细雨。

  多雨的伦敦,一年四季少有晴天,他怀念台湾的阳光,以及——他生命中那片小小晴空。

  晴!她现在还好吗?

  他无时无刻都有飞奔回台湾的冲动,但是她说,她要过新生活,他的存在会阻碍到她追求幸福的脚步……

  就为了这句话,他压抑着,不敢任性。如果这样能让她平静,他是该走得远远的,小心收拾好满溢的思念,不能、也不该再去干扰她。

  近来的阴雨绵绵,让他想起她的生日又要到了。台湾的天气如何呢?依往年经验去猜,十之八九又在下雨了吧?

  她老是在盼着天晴,让他带她出去游玩,度过最快乐的生日。现在呢?她还在期待吗?还是现在已经有另一个人陪在她身边,她早忘了那个最原始纯真的期盼?

  是啊,光彦会陪着她的,她会有一个最甜蜜的生日,不需他操心了……

  回过身,目光定在桌面上的信件,他敛眉凝思。

  她答应过,每个月一封信,近三年来,固定会在十五号收到她的信,从没有例外过,这个月却整整迟了一个礼拜,是她忘了吗?

  他挑了几封观看。每次收到她的信,总要反复读上数十次,内容早已倒背如流。晴的字体很漂亮,工整娟秀,看得出她一笔一划很用心地在写这些信,可是近几个月,字体愈来愈潦草,最后的两封还是用计算机打字。

  她说,是因为最近太忙了。办画展的事,她很得意地告诉了他,然而太多事令她焦头烂额,觉得二十四小时不够用,如果不是怕他飞回台湾扁人,还真想写E-mail比较快,省时省力又省邮费……

  她一直想让他觉得,她日子过得很充实、愉快。

  他回信时,特别叮咛她别累坏了自己。

  可是,真的有这么忙吗?忙到连写信给他的时间都没有?

  这是不是代表他在她心中已经逐渐淡去?

  最近老是心神不宁,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轻轻的敲门声传来,他将信折好放回信封。「进来。」

  钟点女佣看了看他。「先生……又在看妹妹的信了?」

  「嗯。」他淡应。「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那个……嗯……有件事,可不可以问你?」他看起来很重视这名亲人……

  他疑惑挑眉。「问吧!」

  「先生是学医的,那,你知道什么是吗?」

  「Multiplo Sclerosis?!」收好信,他偏头回视。「多发性硬化症,这病很麻烦哦,它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方面的疾病,因为我们神经纤维的外层叫『髓鞘』的物质受到破坏而引起的;也算是自体免疫系统疾病,由于免疫系统无法分辨自体细胞与外来侵犯物而攻击身体内的组织,白血球会通过血脑障蔽进入中枢神经系统中攻击髓鞘,造成髓鞘和神经的损伤。」

  「你说得好复杂,我听不太懂。」

  他浅笑。「简单的说,当这些髓鞘被破坏之后,神经讯号的传导就会变慢,甚至停止,然后出现不同症状,而这些症状是因人而异的,一般多发生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女性比例又高出男性两倍,有血缘关系的亲属,为求保险起见,最好也去检查一下。」

  说完,他起身倒水,顺口间:「怎么?你认识的人有这方面的困扰吗?我唯一能给的建议,就是叫病人的亲友多陪陪他吧,目前为止,多发性硬化症的成因还不清楚,所以至今尚未研发出能根治的办法,干扰素算是目前经临床研究证实,可以延缓恶化的有效药物,也就是说——」他摇摇头,给了她一记「懂了吧」的眼神。

  「会……会死?!」是这样吗?她吓到了。

  沈瀚宇点头。「失明、残废,甚至于死亡,都有可能。」

  「那……」她欲言又止,思忖着,她该说吗?见不到亲人最后一面,应该会很难过吧?

  他喝了口水,停下来看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先生在台湾的妹妹……」

  一不留神,水杯掉落地面,尖锐的瓷器碎裂声,划过惶然跳动的心。他弯身去捡,怔忡抬眸。「晴?」

  「对,好像是这个名字,那天打扫时,听到太太在讲越洋电话,好像就是说硬化症,还有那个叫什么晴的女孩……」

  雪白的瓷器碎片染上殷红,艳色血河顺着掌心往下滑,汇成弯流,一滴、两滴……

永恒
这是一个名为「回忆」的展览。

  一展出便造成轰动,掳获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心,站在每一幅画前,每一个人都屏息着,被画中所流露的强烈情感震慑,没人舍得移目。

  从年幼时,杨桃树下捧着书本的沈静男孩和他怀申恬然安睡的女孩;到少年时,斜雨窗下并着肩,温柔俊秀的少年与纯情无邪的小小少女,没有人会怀疑,画中男女有多么深厚的感情。

  有时,也看得见稍稍年长的妇人与男子穿梭其间,威严的面容,慈祥的眼神……像是一部成长记录片,记录着最幸福的年少时光。

  一名没没无闻的年轻画者,一夕之间备受瞩目,各大报艺文版争相报导,将其誉为最有潜力的明日之星。

  这是一个成功的画展,同时,也是最深情的画展。

  在画展展出的第六天,一名男子伫立在某张画前,整整三个小时。

  画中,绘出男子的侧影,迎着光,模糊的轮廓隐约勾勒出绝俊容颜,半敛的眼眉,藏住深潭里的沉晦心事,身处阳光中,背景却是一片黑暗。矛盾,却也强烈。

  那张画名为「光与影」。

  画名之下的简介,只写了几行娟秀的字体——

  光与影  昼与夜  潺潺流光的轮替
  男与女  生与死  爱情天平的两端
  天堂  地狱  永不交集的  你和我

  男子沉然而立,良久、良久——

  没有人留意到,两颗清泪悄悄自他的眼角滑落。

 
  病房的门轻轻开启,床上安睡的女孩立刻醒来。

  「看护小姐,是你回来了吗?」

  来人一步步轻缓地走上前,不敢置信地伸出手,在她眼前轻晃了两下,锁不住焦距,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来。

  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他压抑地转过身,用颤抖的双手,将带来的花插上。

  「我闻到野姜花的香味了。你终于买对一次花束,我很喜欢野姜花的香味哦!」她浅笑,下意识地伸手抚向胸前,触不到本该存在的东西,笑意一收,她惊慌地摸索。「看护小姐,麻烦你帮我找找看,我挂在身上的那条链子不晓得掉到哪里去了,那对我很重要,我不能失去它——」

  他回眸,目光搜寻到落在枕边的炼坠,拾起放回她手中。

  她抚触着坠饰的轮廓,收进掌心,然后松了口气,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我记得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这么宝贝这条链子,它看起来价值不高。其实你错了,它对我来说,意义等同于生命,因为这是我很重要的一个人送的,是他爱过我的见证。他长得很帅哦,如果你见过他,就不会老是问我,像齐先生这么好的人,为什么我不接受他了。生命中有了他,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对任何男人动心。

  「可是,我把他赶走了。我说,我不需要他了;我说,我要重新开始;我说,他的存在会阻碍我得到幸福……其实,那些全都是骗他的,我只是想放他自由,失去他之后,我生命中已经没有幸福了……」

  她吸了吸鼻子,逼回眸底的泪,挤出酸到不能再酸的笑容。「看,我很厉害吧,他一点都没有怀疑哦,亏他还那么了解我,有时想想都好佩服自己,居然能够成功瞒过他,而且一瞒就是三年,他要是知道一定会气死,呵呵!反正我也等不到这一天,他就算不原谅我也无所谓,可是……可是……我好想他……好想、好想再见他一面……」再也撑不住颤抖的笑容,她哽咽地说出口。

  「所以,每次想他想到承受不住时,我就会紧紧握着这条项链,感觉他还在我身边,它是我寄托思念的依靠,这样,我就有勇气继续撑下去……」

  他双手紧握住桌沿,怕自己会失控地冲上前,不是狠狠痛揍她一顿,就是紧紧拥抱到揉碎她。

  眨去眼角的泪光,她动手想将项链戴上,扣了几次没成功,她羞涩地笑笑。「可能又要麻烦你了,帮我把链子戴上好不好?我看不到!」

  他吸了吸气,咽回喉间酸涩,二度帮她系上这条同心链。

  「呃,还有,我这么久没写信给我哥,他会担心,可不可以麻烦你写下我念的内容,用计算机印出来,不然他会认出笔迹。我不想再麻烦光彦了,我每次都做让他很为难的事情,这次要他帮我隐瞒我哥,我哥知道后,一定会揍掉他半条命,可惜那个时候,我已经没有办法帮他说情了,真的对他感到很抱歉……」
想说情也来不及了,在问出医院的地址后,他把齐光彦揍到必须去医院挂急诊的地步。

  「看护小姐,麻烦你扶我起来,我有点渴,想喝水。」

  他倒来半杯水,插上吸管,伸手扶她。正欲接过杯子的她一顿,怔然松了手,水杯掉在地上,荡出清脆的玻璃碎裂声。

  「哥……?」

  他抿紧唇,咬牙不吭声。

  「哥,是你对不对?我感觉得出是你……」他的气息、还有被他碰触的感觉,她到死都不会忘记!

  她迫切地探向身后贴靠的胸膛,顺着肩膀往上移,找到那张日夜思念的面容,她贪渴地抚摸着,以指掌记忆着深深爱恋的俊貌,然后牢牢搂住他的脖子,喊出声:「哥,我好想你!」

  「你还有脸说,沈天晴,你这个大骗子!」沈瀚宇喑哑地低吼,用力回搂她。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一遍又一遍地道歉,伴随着泪痕,死命地纠缠。

  「来不及了!我说过,你要是欺骗我,我绝对不会原谅你,我们这笔帐有得算了!等你好起来,还有商量的余地,否则,你就给我走着瞧!」他眸中也有泪,说着狠话时,怀中的身躯却不舍得稍放。

  才离开多久,她就把自己搞成这样,他果然不该离开她!十八岁时离开,让她受尽苦楚,二十七岁时离开她,竟然是躺在病床,连命都快没了,而她还可恶的打算连最后一面都不让他见!

  他就知道不该轻易相信她的保证,一辈子没当过童子军的人会有什么童子军人格?他真是笨得该死!

  「哥,你不要生气,我们这么久没见面了,我真的好想你哦,你不要一回来就凶我,我一点都感觉不到你的手足之情。」她软声低哝,鼻尖依恋地轻赠他颈肤。

  「少来!撒娇也没用了,谁稀罕跟一个把我要得团团转的人有手足之情!」说是这样说,双手仍是忙不迭地在她身上游移。她瘦了好多,几乎只剩一把骨头,他用力抱着,位于心脏的地方狠狠抽痛。

  稍稍松了手,他上下打量她。「来,让哥好好看看你。」

  「我现在……变得很丑吧?」怎么也没想到,分开这么久,一回来竟然让他看见她病得最憔悴的模样,他会不会很失望?本来还曾经在心中仿真过无数个见面时的可能性,她要打扮得美美的去迎接他,现在全毁了。

  「不会。」他声音沙哑地回答,五指轻轻梳顺她的发,他还看过她流着两管鼻水。头发都没长齐的样子,在他心目中,晴就是晴,从来就没有美丑之分。

  「可惜,我现在看不见你了……」她好想、好想看看他。三十岁的他,一定更有成熟男子的魅力。

  他拉起她的手,放在他脸上,低声说:「你可以感觉我。」

  纤细的手指开始在他脸上滑动,看不见之后,触感反而更加敏锐。「和我想的一样,还是那么帅,一定有更多女人被你迷倒了,对吧?」

  「我不知道。」那从来就不是他关心的重点。「想知道的话,自己争气点,赶快好起来,就可以亲眼看到我了。」

  「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会。我会在你身边,看着你好起来。」

  可能吗?他也是医生,应该比谁都清楚,这种病是好不起来的……

  「哥,你知道吗?在我知道自己的病之后,我并不难过,只是担心而已,我担心你不能承受。光彦、心苹姊、还有我认识的每一个人,他们都会伤心,不过那总会过去,可是你不一样,我不要你在我身边,看着我被病痛折磨,然后残忍地要你目睹我的死亡,我知道那会让你崩溃,所以我歪让任何人告诉你,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没日没夜地记录着我们的过去,我交代他们,将这些画全留给你,日后你要是看到,就会明白,我掏尽生命中最后的光热,把毕生的感情都留给你,而这些足够支撑你熬过所有的悲伤……

  「我拚命地画、拚命地想你,不断和时间赛跑,争取每分每秒,一直到看不见、下半身完全失去知觉之前,我手里都还拿着画笔,看见角落那幅画了吗?那是我画的最后一幅画,也是最舍不得与人分享的一幅。」
「看见了。」树影之下,沐浴在月光中的男人与女人倚偎亲吻,女孩胸前,静静躺着双心项链,交融着吻与泪,凄伤却也甜蜜。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情感纪录,在他新婚那一夜。

  「可惜的是……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我现在却连笔都握不牢了……」

  「例如——光与影,昼与夜,潺潺流光的轮替?」

  「你看到了?」

  「嗯。」他轻应。「我来替你补上,好吗?」

  「好。」

  得到她的许可,他拿起笔,凝思了一会儿,在一旁轻轻写下:

  偷  一晌贪欢
  换  一世情怀
  从此  南方北方
  地球的两端
  聚也相思  离也相思

  「天堂地狱,爱情天平的两端,永不交集的你和我」,不该是他们的结局,这,才是他要的。

  「你写了什么?」

  「不告诉你,这是惩罚。」

  「哥!」她抗议。

  「晴,我们之间,不需要太多言语,对不对?」

  她静默了下。他继续又道:「我们已经错过太多、太多了,是不是兄妹又如何?有没有血缘又如何?我们之间亲密的从来就不是肉体,你那些画想告诉我的,不就是这些吗?那么,世俗的规范又有什么关系呢?看了你的画之后,我一直在回想你十五岁以前的日子,同样是你,同样是我,为什么要有差别?人类的生命是那么脆弱,这一次,我想放纵自己,只要我的心没变,你的心也没变,这样不就好了吗?」

  「哥!」可以吗?真的可以这样吗?

  当一个人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许多事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她想把握住仅剩的生命,为他燃烧最后的光热。

  轻轻地,她笑了,她想,这会是她这辈子最美的笑容。靠在他臂弯,低声问:「哥,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打死我都不敢忘。」

  「外面……是不是又在下雨?」她听到雨声,也闻到泥土的湿气。

  「没关系,很快就会停的。」

  「那,等雨停了,你不可以食言哦!」

  「放心,我这不就赶回来了吗?你现在就可以开始想,雨停后要去哪里了。」

  「我想看雪。感觉冰冰凉凉的雪花落在掌心里,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过雪呢,可惜这个时候,台湾看不到雪……」

  「没关系,我可以带你去日本、去瑞士,去所有看得到雪的国家,保证让你看到一大片皑皑白雪。」

  「可是,我现在看不见了……」

  「你可以感觉。」

  「我的脚,没有知觉,不能走了……」

  「我可以抱你、背你、帮你推轮椅,办法多得是。」

  「我体力大不如前,很容易疲倦,走不远。」

  「那就不要走远,等你累了,随时可以靠在我身上休息,我体力比你好。」

  「我会抽筋、疼痛,像针刺一样难受。」

  「我帮你按摩,做物理治疗,别忘了,我是医生,懂得怎么照顾你。」

  「我会拖累你……」

  「胡说,你只会给我快乐。」

  她说一句,他答一句,终于,她展颜笑了。

  「真的吗?那,哥,你快帮我祈祷,让雨早点停。」她已经等好多年了,这也许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生日,再等不到,她恐怕……再也没力气继续等下去了。

  「好。」他轻道,喉间涌出的酸意,强自咽下。

  「哥,你窗户没关好是不是?雨水打进来了。」她摸了摸脸上的湿意,一颗、两颗,滴在她脸上。雨水,是温热的吗?

  「对不起,我立刻关上。」他忍住哽咽,胡乱抹去脸上的泪。

  「不用了,你不要走。我好累,你抱着我,让我睡一下好不好?」她疲倦地沉下眼皮。

  「好,你睡,我一步都不会走开。」他小心搂抱住她,轻轻拍抚。

  「嗯,你说的哦?不可以不见,不可以再让我找不到你了哦!」

  「谁会像你这么皮啊!从小到大,每次乱跑的都是你,要我满村子找人,把你拎回家。」不论过去、现在,他一直都在原地守候,不曾走开过一步。

  「呵——」她相信,不管她躲到什么地方,他一定找得到她的。她安心地闭上眼,声音逐渐模糊!「哥,我好像忘了告诉你一句话了……」

  「什么话?」

  「等我醒来……等我醒来后,一定告诉你……」

  「好,我等你。」他轻声承诺。

  微风吹动未完成的素描手稿,一页页随风翻飞,定在其中一张凌乱的字迹上——

  如果  我还能再多活一天
  我要勇敢告诉你——我爱你
  将我最后的  仅有的  二十四小时的美丽献给你
  等待来生  化为秋蝉  为你吟唱一个夏季的缠绵

  风乍停,窗外纷飞细雨止息。

  二○○三年七月七日,天空,放晴了。

补述
在那之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沈天晴是否仍活着,成了众人心中解不开的谜。

  整整半年,刘心苹寻着丈夫的足迹与讯息,始终没有着落。

  直到隔年初春,她收到一封远方背来的消息,信中,只写了短短几行字:

  今生,我欠你。
  我与她,生死缠绵。

  没有称谓,没有署名,就像他们留下来的那幅画以及手稿。爱情至此,很多事反而不需要说得太清楚了。

  她循着信中邮戳的发信地,来到了屏东一处淳朴乡居,只找到一座新坟,上头,有他的名字,以及他挚爱了一辈子的那个女孩。

  她不晓得,埋葬在里头的,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绝望的心,死去的爱情?

  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她知道,这不只是一座坟,同时也代表了他的重生,这一生,他们都爱得太苦太累太煎熬,至少,他们不需要再去顾忌世俗与道德的谴责,他和她,永远不会再分开了。

  她终于看清,有些爱情是超越生命的,在参与了这样一段爱情之后,她还有什么好拘泥的呢?许多事她已释怀,这份爱情从来就不属于她,一路走来,她战战兢兢,握紧了,怕捏碎;握松了,怕失去。她也倦了,不属于她的,就放掉吧,他们的解脱,同时也是她的。

  为他们点上三炷清香,同时,将沈天晴的手稿一张张地焚烧,凝视着火光一寸寸带走他们的深情。

  如果  我还能再多活一天
  我要勇敢告诉你——我爱你
  将我最后的  仅有的  二十四小时的美丽献给你
  等待来生  化为秋蝉  为你吟唱一个夏季的缠绵

  属于他们的。全还给他们吧!她还他们,相爱的自由。

  她相信,真正的爱情并不会随着生命的终止而消失,它会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再度抽芽,茁壮。

  离去前,耳边传来蝉声唧唧,像是温柔凄美的情缠旋律,吟咏着不为人知的永恒爱情。

  秋蝉,秋缠。

七月七日晴《番外篇》

「你现在就可以开始想,雨停後要去哪里了。」

「我想看雪。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过雪呢……」

「没关系,我可以带你去日本、瑞士,去所有看得到雪的国家。」

二ΟΟ三年的七月七日,她的二十七岁生日。

雨停了,天空放晴了,她的愿望终於要实现……

之一  盼雪

  壁炉的火光燃烧著,她偏头,侧耳聆听燃烧所发出的细微声响,听著听著,倒也听出乐趣来,唇畔勾起浅浅的、恬适的微笑。

  屋子的另一个角落,坐著她心之所系的那个人,他静静看著书,而她寻著生活中细微的小乐趣,不需交谈,也不需任何肢体接触,只要知道他与她就在同一个空间中,心就能感到踏实。

  这就是她所寻的幸福,很平凡,很简单。

  「笑什麼?」柔沈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沈瀚宇倒掉冷却的茶水,重新注入他要的温度,放回掌心让她暖手,不忘轻声叮咛:「小心烫。」

  「有旋律。」她轻轻地回了他一句。

  「什麼?」

  「哔哔剥剥的,像不像一只顽皮的精灵在火光中跳跃舞蹈?哥,你听,它还有规律的节奏哦——山清水明幽静静,湖心飘来风一阵,呀行呀行,呀静呀静……像不像你以前常唱给我听的那首歌?」

  沈瀚宇停顿了三秒,才领悟她指的是壁炉的声响。

  像吗?

  他跟著细细聆听了一会儿,什麼旋律都串连不起来,却不忍戳破她的想像。

  双目失明,再加上行动不便,她能做的事已经很有限了,但她似乎并不困扰,随时随地都能自得其乐,或许是不想造成他的负担,也或许她真的适应愉快,充分享受平凡中的温馨。

  「这有什麼好开心的,值得你笑得那麼甜?」他占据她身旁的沙发空位,同时将她搂进胸怀的空位。

  那麼小的生活琐事,她却像发现天大秘密,露出那麼愉悦的笑意。

  「那是你跟我记忆中最珍贵的一部份啊!我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你常常抱著我,哼这首太湖船,特别是睡前,还有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找不到任何比这更美的旋律。」也或许她念念不忘的,并不是歌曲本身,而是那种被人哄著宠著的感觉,让她始终忘不掉那道动人的音律,从此拿命去眷著、恋著声音的主人。

  这,就是让她唇角挂著温柔甜笑的原因。

  沈瀚宇眸光热了。因为失去目视的权利,所以她没能见到他眼中浓得几乎揉痛心扉的爱恋。

  沈天晴放下茶杯,双臂缠抱而去,寻著温暖的角落,安心栖憩。「好久没听你唱这首歌了,你还记得怎麼唱吗?」

  「那麼久的事,都快忘得差不多了。」心中长年以来的缺口填平了,他收拢双臂,怀抱中的充实,令他幸福得想叹息。

  曾经,那段属於他与她的过去,被他刻意地压抑与遗忘,久了,几乎要以为自己真的忘了。

  「试试看好不好?我想听。」

  他张口正要说什麼,门铃声传来。

  「我去看看。」沈瀚宇放开她,起身应门。

  耳边传来对话声,哥的态度仍是一贯的温淡有礼,她隐约认出是住在隔壁的邻居。

  最初来到瑞士时,他毫不犹豫地舍市区而在这不知名的小城镇落脚,虽然偏远了点,但是环境幽静,适合她养病。

  在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们,也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他是这麼说的。

  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带她远离尘嚣了。
  
  他们的隔壁,住著一对退休的老夫妇,以及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女儿,巧的是,他们也是台湾人。

  会知道这些,是因为刚来时,哥怕有时他要出门,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得做必要性的敦亲睦邻,好有个照应。

  前头谈话到了一个段落,沈瀚宇回到她身边。

  「什麼事吗?」

  「隔壁姓方的夫妇多烤了些糕饼,要他们的女儿拿些过来给我们。」

  「那饼呢?」她伸手要,沈瀚宇挑了块她偏爱的口味放到她手中。

  嚐了口,是薰衣草饼乾。

  她轻笑。「从三餐到点心都关照到了,想得真周全。他们应该是看你一个大男人照顾我很辛苦吧!」

  「嗯哼。」他淡哼一声。

  「怎麼了?哥,你不高兴吗?」虽然他什麼都没说,但她还是灵敏地察觉到了。

  「你告诉他们,我们是兄妹?」他声音有些闷。

  她恍悟,扬唇笑问:「哥,方小姐漂亮吗?」
「非常漂亮,你有什麼意见?」他凉凉哼道。

  「那真是恭喜你了。齐哥说得没错,你女人缘很好,走到哪里都一样。」

  「沈天晴,你皮在痒吗?」既然知道方家夫妇的意图,她为何还要说?

  最初,方家人当他们是对小夫妻,也就不会有太多心思。她知不知道她这一说,他会有多麻烦?

  以前不知道便罢,现在知道了,还能不当一回事吗?

  人情债好还,感情债却难还,这点没人会比他更清楚了。

  「我们本来就是兄妹啊,这样说有什麼不对?」

  「……」他张口,无法应对,胸口翻搅著难言的沈闷。

  「哥——」她撒娇地伸手,寻著他的所在位置靠去,他满心不情愿,双手还是自动自发地圈搂住她。

  她将吃了一口的饼乾递去,他张口,帮她解决她吃不完的另一半。

  「我想睡了,你还没唱歌给我听哦!」

  「你几岁了?还要听安眠曲!」心情还是有点不爽。

  「因为是你啊,独一无二的你。」

  三言两语,抚平他内心的郁结。

  他懂了。

  在她眼中,他就是他,独一无二的沈瀚宇,不管别人加诸在他们身上的附加身分是情侣、夫妻,抑或兄妹都改变不了什麼,那已不再困扰她。

  她看起来,适应得比他更快。

  他轻叹,垂眸凝视她的眼神放柔。「太久没唱了,走音别怪我。」

  「不会。」

  他柔抚著她,轻轻哼唱,那是最温柔怜惜的旋律。

  她温存倚偎,细细聆听,心湖汤开最柔软的情潮。

  山清水明幽静静,湖心飘来风一阵……

  一首民谣,简单串起的旋律,却代表了他与她,永不褪色的纯净情感。

  「哥,你说,明天会下雪吗?」

  「应该会吧!」将她泛凉的小手收拢在掌中,他颊畔摩挲著她的发顶心。

  「那,明天早上如果下雪了,你要记得叫醒我哦!」

  「会的,你安心睡。」

  「嗯。」她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怀抱之中不再传来一丁点声响,她的表情太安详,静得恍如……死去。

  他屏息,将手贴上她胸口,感觉到浅浅的律动,这才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几乎每夜,他都要重复著同样的动作,才能确定她是真的安好地睡著,没有离他而去。

  最初的那几夜,他几乎夜夜惊醒,醒来後就只能看著她沈睡的面容,再也无法睡去。後来,她发现了,便拉来他的手贴在胸前,感受它的跳动,让他可以放心地睡。

  而她,会将头枕在他的胸前,靠近心脏的地方。

  「因为我只要听著你的心跳声,就会走不开。」她是这麼说的。

  他相信她,真的,他相信,只要他的心脏努力跳著,她就走不开。
下雪了。

  一早醒来,天际飘下片片雪花,她就一直待在窗边玩雪,兴奋得像个孩子似的。

  「把窗户关上,小心感冒。」厨房中熬煮浓汤的沈瀚宇回头看了她一眼,皱眉说道。

  「再一下下。」伸手承接细雪,冰冰凉凉的触感落入掌心,果然和她想像的一样。

  她这句话已经说第五遍了。

  沈瀚宇关掉炉火,索性自己过来关窗,将轮椅推回屋内,不让她再去玩窗台上厚厚的积雪。

  伸手拂去她发上的雪花,掌下触到的肌肤被冻得一片冰凉,他将小手包覆在掌中搓暖,再绕回厨房盛了热汤过来。

  「哥,我们等一下可不可以出去?」她仰脸,口吻满是期待。

  「先喝完这碗汤再说。」舀了一匙,稍稍吹凉递到她嘴边。

  「我自己喝。」

  「好,那你小心烫。」将碗放进她手中,他回房确认资料及证件是否齐全,今天她得回医院复诊。

  等他出来时,她已经喝完汤,乖巧地在一旁等待。

  「可以了吗?」她侧耳,听到他出房门的脚步声。

  谁不晓得她想去玩雪。

  「再等一下。」他将由房中顺手带出来的围巾往她脖子上绕,再帮她穿上手套、毛帽、大衣,由头到脚审视一遍,确保她没有一丝受寒的可能性。

  「我快被你包成小企鹅了。」她喃喃嘟囔。

  「少罗嗦!」

  做完定期追踪检查与治疗,沈瀚宇在外头和医生讨论完病况,回病房的途中,脑中一直重复医生说过的话……

  「状况比之前更不乐观,她最近抽筋、疼痛的次数应该增加了吧?」

  「……没有。」他一次都没有看到!

  她定时吃药,乖乖接受治疗,他一直以为,她病情稳定许多了……

  医生了然地笑笑。「或许是不想让你担心吧!」

  一记重击敲进心坎。是啊,这的确是她会做的事。

  因为知道,当她被病痛折磨时,他会比她更痛,所以她会自己躲起来,不让他看见,只把最美的笑容留给他。

  「令妹很坚强,我从没见过患了硬化症的病人,还能笑得这麼开心满足。」

  「……她是骗子。」他却笨得老是被她骗倒。

  「好吧,那我们建议最好让这个骗子入院接受完整治疗,不能在拖了。」

  已经……这麼糟糕了吗?他却一点也不知情……

  心绪恍惚地回到病房,没看到她的人,转而问一旁收拾点滴空瓶的护士∶「她人呢?」

  护士指了指长廊尽头。「说是想去看雪,要你回来时到外面找她。」

  沈瀚宇二话不说,快步往外走。

  尽头的那一端,她沈静的身影静候著,他的心柔软了,步伐不自觉放慢,无声走近她。

  她双手伸向屋檐外承接雪花,似有若无地哼吟著他不熟悉的旋律。

  「你在哼哼唉唉的念什麼经?」

  他回来了。沈天晴欣喜地笑开,将手伸向声音的发源处。「等你好久了。你和那个老古董都说了什麼?真多话可聊。」

  什麼老古董,里昂医生只是不理会她的抗议,多扎了她一针而已,她就记恨到现在。

  他目光定在她完美得毫无破绽的笑颜上,决定不说破。「也没什麼,就随便聊聊,他说你是他见过最合作的病人,如果你可以不要再叫他老古董会更好。」

  愉快的笑声轻轻逸出。「我也喜欢他,但是如果他能够不要每次见到我就说服我住院的话,我会更喜欢他。」

  他沈默了下。「为什麼不住院?」

  她笑容僵了僵,旋即又若无其事地指著外头的雪景。「哥,现在整个世界都被白雪覆盖,举目望去,是不是一片白皑皑的,有没有很漂亮?」

  「嗯,很漂亮,我现在看到的,是白色的树、白色的屋宇、白色的世界。」

  「呵,我就知道。」她双手交握放在胸前,像是也亲眼看到了一般。「哥,你知道我为什麼要你带我来看雪吗?」

  他没说话,她静了下,冒出一句∶「哥,我唱歌给你听。」

  她柔柔哼唱,片片段段柔婉旋律飘出唇畔,飘进他来不及关闭的酸楚心扉。

说了再见是否就能不再想念 说了抱歉是否就能理解了一切

  眼泪代替你亲吻我的脸 我的世界忽然冰天白雪

  五指之间还残留你的昨天 一片一片怎麼拼贴完全

  七月七日晴 忽然下起了大雪 不敢睁开眼 希望是我的幻觉

  我站在地球边 眼睁睁看著雪 覆盖你来的那条街

  七月七日晴 黑夜忽然变白天 我失去知觉 看见相爱的极限

  我望著地平线 天空无际无边 听不见你道别……

  「……好凄凉的旋律。」那年,她就是抱著这样的心情与他分离吗?

  「你知道,我为什麼要唱这首歌给你听吗?」

  他拉回视线,将她随风轻扬的长发拨到耳後,指掌轻抚她略略冰凉的脸蛋,低应了声∶「嗯。」

  「你不在的那几年,每次听到这首歌就会想起你,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七月七日真的不再下雨,我会要你陪我来看雪。」

  因为,这首歌唱出她的心境,她藏在心底,无法宣之於口的酸楚心情……

  沈瀚宇深深凝视著她。她,看见相爱的极限了吗?

  他与她,冰天雪地之下的爱情极限……

  「为什麼不住院?」他又问了一次。

  这回,她没再企图扯开话题,沈默了好久好久——

  「哥,我想回家了。」

  他眸光一荡,清楚她指的,不单单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累了,我好想家,好想爸妈。哥,我们回家了,好不好?」

  沈瀚宇鼻头一酸,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好,回家,回我们的家。」

***

  今天,是他们在瑞士的最後一晚,天一亮,他们就要搭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台湾。

  半夜醒来,发现怀抱一片空虚,他坐起身,冷风由窗口灌进房内,他转头看去,沈天晴跌坐在地面上,抱膝缩成一团,下唇咬得死白。

  外头气温低得冻人,她却不合常理地流了一身冷汗。

  他下了床,取出医院配给的药剂帮她注射,动作沈稳、冷静。

  「……哥?」她吓了一跳。

  他什麼也没说,默默地帮她的双脚按摩,舒缓疼痛。

  「……你早就知道了?」她感觉出异样。他是几时发现?又是怎麼发现的?她一直以为她隐藏得很好……

  他还是不说话。

  「哥?」沈天晴心慌地摸索他的所在位置。

  他蓦地张手用力抱紧她,闷声道∶「你应该让我知道的。」

  她任他抱著,紧得有点疼,但她无意挣开。

  过了许久,她低低问了出口。「哥,你其实很清楚,我为什麼不住院的,对不对?」

  他身子一颤,抿紧了唇不愿意回答,假装这样也可以不去面对。

  沈天晴无声叹息。

  她的时间不多了,剩下的日子太珍贵,她不想把光阴浪费在医院及无谓的治疗上,她要把握与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所以,她要回家,那个他与她共同成长的地方,她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在那里,最甜美的回忆也在那里,回到她最熟悉的土地上,身边伴著她最眷恋的人,她这一生就没有遗憾了……

  你懂我,就算我什麼都不说,你也一定懂的,对吗?哥?

 之二  归来

  在一个下著毛毛细雨的午后,他们回到了家。

  左邻右舍都是看著他们长大的,心疼病痛缠身的小晴瘦骨憔悴,直嚷著要帮她补一补。

  一整晚,聒聒絮絮说著他们兄妹俩小时候的趣事,直到夜深了才放他们回来。

  好温馨啊,真的有回家的感觉了。

  浪迹天涯,一身疲惫之後,才发现还是家里最温暖。

  他们说好要找一天到父母坟前上炷香,告诉他们不肖儿女的归来,顺便整理多年未曾看顾,已经杂草丛生的墓园。

  那天晚上,他们都没睡,坐在伴他们度过童年时光的杨桃树下,听著由小听到大的虫鸣蛙叫,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就这样依偎著到天亮。

  她不记得最後是怎麼睡著的,生病之後,人容易疲倦,无法撑太久,常常聊著聊著,就昏睡在他怀中。真正让她清醒过来的,是阵阵尖锐的刺痛。

  她咬紧牙关,不敢有任何动作,先轻喊沈瀚宇两声,确认不在他视线范围内,这才卷曲起身子,放任自己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痛,好痛,浑身像有数万根细针在扎,这样的痛苦,她三两天就要承受一回,她已经很习惯了,真的,她说服自己要习惯,别让哥看到,那会比杀了他更痛苦,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

  她强忍著痛楚,忍得满头大汗,痛到知觉几乎麻痹。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意识渐渐回笼,她掌心贴向胸口,感觉到微弱的律动,她松了口气,擦去额上的汗水,凭著触觉摸索判断她应该是在房间。她一路摸到床头,摸到一对老公公和老婆婆的陶偶,这是哥的房间。

  她露出浅笑,拿起陶偶抱在怀中轻抚。这是她送哥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在他上台北读书之前;在那之後,她就不曾再快乐过。他的离去,同时也带走了她生命中的欢笑。

  「醒了?」沈瀚宇的声音从门边传来,她放下陶偶,伸手让他抱到轮椅上,他顺手梳理起她的长发。

  「剪了好不好?」她偏头问。

  「好好的干麼要剪?」修长十指穿梭在秀发之间。「辫子还是马尾?」

  「马尾。」她回道,又接续∶「省得你麻烦啊。」

  「居然跟我客气起来了,沈小姐。」梳完发,接著推她进浴室,打湿毛巾帮她擦脸。「不准剪,我一点都不觉得麻烦。」

  「我自己来。」

  沈瀚宇帮她挤好牙膏。「有事叫我一声。」

  他顺手整理起房间。许多年没回来了,灰尘堆积如山,许多地方都要打扫。

  沈天晴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是多沈重的负担,他一个大男人,要打理她的日常起居,洗衣煮饭样样都要自己来,而她却什麼忙都帮不上,就因为他说,她是他唯一的快乐……

  但是,真的值得吗?为了这短暂的快乐,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

  「发什麼呆?我煮了稀饭,吃完之後,我陪你四处去逛逛,这麼久没回来,你想先去哪里?」

  手中被塞来碗和筷子,沈瀚宇不时往她碗里加菜。

  「我想去溪边,小时候你常抓大肚鱼给我的那条小溪。」

  「好啊,不过现在可能没大肚鱼可抓了。」时代进步,天然环境也被破坏得差不多,就连纯朴的乡间都无法避免。

  「是哦……」她失望低喃。那麼珍贵的回忆,一样一样地自指缝间消逝,留也留不住。

  沈瀚宇不忍见她眼底的落寞,刻意换上轻快的口气。「对了,刚刚阿婶有来帮我打扫家里,还告诉我说,下个礼拜她家大毛的儿子满月了,要请我们去喝满月酒。大毛你还记得吗?那个大你两岁,老是把你欺负得哭哭啼啼跑回来向我告状的小男生。」

  「记得啊,他好粗鲁,每次都捉弄我,我起码发过一千三百五十次的誓言,说在也不要理他了。没想到他都结婚了,不晓得他现在还会不会扯女生的辫子,拿水泼人家……」

  他轻笑。「要是现在还这麼糟糕,可见他一点都没长进。」

  「对啊,我要去笑他,向她老婆抖出他以前的恶形恶状。」

  「你不要太缺德了,破坏人家的姻缘,当心遭报应。」
「没关系,如果有报应会去找你的。」

  「关我什麼事?」

  「我是你妹耶,你不帮我扛谁扛?」

  「你好样的,沈天晴!自己干缺德事,还要把我扯下水。」

  她吐吐舌。「活该,谁叫你是我哥。」

  说说笑笑中,他们吃完早餐。

  他带她逛过每一个创造他们童年记忆的地方,回想每一个地方发生过的每一件事,夜里就依偎在树底下,透过他的眼睛,去看今晚的星空有多明亮,直到在他怀中睡著。

  有他如果出门,她会点一盏小灯,在星光灿亮的庭院静候他的归来;归来後的他,总会记得为她带上一束野姜花,让那代表幸福的香气飘进她每一夜的梦中。

  较空闲的时候,他会枕在她腿上看书,而她以极龟速的进度,认真地织著一条以鹅黄色为底色的围巾。

  她说要替他打一条围巾,还特地去向阿婶讨教织法。

  他说,以她这种速度,等她打好都夏天了。

  她却笑笑地回答他∶「没关系啊,我可以把我的温暖储存起来,明年你就不怕冷了。」

  她看不见,只能凭触觉,太繁复的织法她应付不来,每每她织著、织著,织到累了、睡著了,他轻轻拿开她抓在手中的半成品,对著睡梦中的她笑叹∶「傻瓜,我不需要围巾,你就是我的温暖。」

  他实在不忍心告诉她,这条围巾织得有多可笑,真要将它围在脖子上出门,那可需要十足的勇气啊!

  但是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她为他做的每一件事,喜欢在回家时,远远就看见沈静等候的身影,很朴实的居家生活,就像世上每一对平凡的小夫妻,日子过得平淡,却充实愉快。

  他们很像夫妻了,真的很像。

***

  大毛请满月酒的那一天,他们一起去了。

  沈天晴私底下悄悄问他∶「大毛的老婆漂不漂亮?」

  他也小声在她耳边回道∶「还不错,不过比起你还差一大截就是了。」

  她笑著轻捶了他一记。他要是被赶出去,她绝对不要帮他求情。

  她和大毛聊了一下,私下无人时,他意外地告诉她一件她打死也想不到的秘密——

  「你知道吗?其实我喜欢过你。」

  「啊?」她惊楞地微张著嘴,完全无法接受。开、开玩笑的吧?她没忘记他多爱捉弄她,可以说是从小被他欺负到大的耶!後来她觉得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开始学会反击,他会喜欢一个像泼妇一样和他打架的女生?

  「干麼惊讶成这样?小时後拙嘛,不知道怎麼表达好感,只好用捉弄的手段来引起你的注意啊,不然我真要卯起来打,还会打输你吗?」

  这样说也对啦,他是常常被她K得很惨,却不会真正还手对她造成伤害,想想他还满窝囊的。

  「你活该啦,照你这种追女孩子的方式,有人会买帐才怪。」

  「我也不想啊,谁叫你老是满口哥哥长哥哥短的,我听得不是滋味嘛,不跟你作对一下就浑身不对劲。你记不记淂?有一阵子你还成天嚷著要嫁给你哥哥,我不服气地告诉你∶『兄妹才不能结婚,不要做白日梦了!』那时你哭得多惨啊!我妈以为我又欺负你,把我拎回家K得满头包。」

  「记得。」她微微一笑。好像就是她三、四岁那年吧!

  「现在想想,阿宇对你呵护备至,我却老是在找你碴,难怪你满心只有他,甩都不甩我。是我呆,用了最笨的方法,才会暗恋了大把年岁却没半点成效。那年你母亲去世,阿宇回来奔丧,我妈骂了他两句,其实那时她就料到阿宇会带你走了,害我连表白都来不及,足足呕血呕了三天三夜,捶心肝恨得要死。我妈看穿我的心意,叫我别再妄想,因为她是亲眼看著阿宇出生的,你妈就只怀孕过那麼一次,可能是怕阿宇孤单才会又领养了你。你和他感情那麼好,在一起是早晚的事,所以我才会慢慢死心,放下对你的感情,由衷祝福你们。」

  「是吗?」大家都是这麼看待他们的?

  「是啊,你们很相配,都这麼多年了,你和他应该已经在一起了吧?」

  「在一起的定义是什麼?」
「当然是结婚、生子!」

  「我现在这个样子,能结婚、能生子吗?」

  大毛被问住了。

  「其实,我们这样也没什麼不好。每天早上醒来,知道他就在身边,能够碰触到他,和他说说话,感觉他的存在,这样就够了,没有人规定爱情必得经历结婚、生子,甚至两性亲密,我不这麼想,哥也是。」

  「……我就不信阿宇不想,真爱一个人哪会不渴望,除非他性无能。」声音很小,但她听见了。

  「大毛先生,你很无礼哦!」
 
  前头轻咳了两声,沈瀚宇抱著今天的小主角,站在三公尺处。「大毛,阿婶要你过去帮忙招呼客人。」

  「我马上去。小晴,回头再聊。」

  她摆摆手。「你去忙吧!」

  待他走後,沈瀚宇随後走来。「你们刚刚在说什麼?气氛似乎不错,他不扯你辫子了吗?」

  「他敢!他要是欺负我,我就欺负他儿子,负债子还。」

  「那你机会来了。」沈瀚宇将抱来玩的小娃娃塞到她怀抱。

  「哇,你真的把小肉票绑架来啦?」她想摸娃娃粉嫩的脸蛋,结果只摸到一摊口水。

  「是啊,你下手可以狠一点没关系,我帮你把风。」

  「呵呵!」她笑得好开心,揉揉娃娃头上稀疏的毛发,在拍拍他的小屁股,只拍到一团厚厚的纸尿布。不识人心险恶的小娃娃当她在跟他玩,大方赏她一记无「齿」的笑容,附赠一摊有如黄河奔流的口水,软软地扑倒向她,竟然好死不死地啾了她香唇一口,以一岁稚龄失去了纯纯的处男之吻。

  沈瀚宇瞪眼。这小色鬼简直——简直幸福得可恨!

  她楞了下,讶然失笑。「这麼小就懂得偷香,长大肯定前途无量。」

  「我来,你别抱了。」他很闷!

  她听出异样,偏头问∶「哥,你心情不好?」

  「哪有?好得不得了。」

  明明就火爆得很。她会意地笑了,轻喊:「哥,你蹲下来,我告诉你——」

  「干麼?」

  摸索到他的所在位置,两手贴在他颊边,轻轻地迎上他的唇。

  没有更火热的激缠,也没有更多情欲的表达,只是烙上她的温度,而後,退开。

  沈瀚宇愕然,什麼都还来不及感受,唇上温软的触觉便已移开,但,光是这样,就已经足够震动他整个灵魂了!

  世间狂热的情欲激缠都变得没有意义,远远不如这一瞬间的美好……

  那一天,她被大毛灌了两杯酒,微醺地睡去。

  躺在她身边,他久久无法合眼。

  半撑起肘,侧身凝视她的睡颜,指掌眷眷恋恋,怜惜地来回轻抚著她的脸,为这一刻美好得心口发痛的幸福,轻声喟叹。

  「哥——」

  他指尖一顿。「吵醒你了吗?」

  她摇头。「哥,你会想……那种事情吗?」

  他楞了楞,才领悟她指的「那种事情」是什麼。

  「怎麼突然这样问?」

  「今天无意间和大毛谈起的,我在想,也许你会觉得遗憾……」

  「你管他胡说八道了什麼,我们这样很好!」

  「是吗?」她喃喃道,疲累地垂下眼睑。

  许久、许久,她即将沈入梦乡之际,温温的、柔浅的触感落在唇际,不知来自何处的遥远声浪飘进梦中——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不会有遗憾,你懂吗?晴?

之三  永别

  自从生病之後,沈天晴的体力直走下坡,常常一不留神就陷入昏睡。随著日子一天天地流逝,她的生命也在流逝当中,健康状态每下愈况,昏睡的时间愈来愈长。

  为了不让哥担心,她总是强撑著不让自己失去意识,她知道她每昏睡一次,哥就要提心吊胆一次,怕她这一回再也醒不过来……

  抽筋、疼痛的次数愈来愈频繁,想拿个东西,手指头也动得不甚顺畅,吃东西时,逐渐感到吞嚥困难,最後就连多说几句话都快耗去她所有的精力,她心知肚明,她快撑到极限了。

  伪装成了极艰难的一件事,她渐渐力不从心,漏洞百出,哥或许早就发现了……

  昨晚,又不小心睡著了,醒来後是在房里,她摸索到床头的陶偶娃娃,指尖顿了顿,再移到左方。

  她感到口乾舌燥,记得水杯好像是在这个地方……

  她碰触到杯子了,手指却不受控制,握不紧杯缘,掌心一阵空虚,然後传来玻璃碎裂声。

  哥——没听到吧?

  她心急地摸索地面,身体失去平衡,跌了下去,她一心只想在他发觉前收拾好地上的碎片。
  
  指尖有刺痛传来,也许是割伤了,但是伤口应该不大,她不怎麼觉得痛,这种小伤口血不会流太多的——

  突然,一双有力的大手扣住她,身子一阵腾空,她又回到床上。「哥?」

  「嗯。」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也不晓得来多久了。

  一张面纸压上她带伤的指尖。「以後叫我一声就好。」

  「被你发现啦?」她吐吐舌,故作轻快地说∶「小时候打破碗盘都会被妈妈骂呢,可惜你比妈妈精明,想逃避责罚都不行。好吧,你可以打我屁股,但是只能打三下,不准讨价还价。」

  他不吭声,沈默地帮她止血、上药、缠上纱布,倒了杯水放在她手中,然後才回头清理地面的碎玻璃。

  她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扯出虚弱的笑。「哥,我肚子饿了。」

  将碎玻璃以报纸包好丢入垃圾桶,他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想吃什麼?」

  「嗯……土地公庙前卖的红豆饼好了。」

  「很远。」声音听不出情绪。

  「人家想吃嘛!」

  他眸光深沈地盯视她数秒。「好,我马上回来。」

  听到关门声,她抽乾了力气,整个人虚脱地倒回床铺。

  头好昏,天地像在眼前旋转,要命的痛楚又在此时造访,她隐隐抽搐,颤抖的手探向床头,如同每一回先碰触到老公公陶偶,胸口一暖,她有了撑下去的力量,移向右边的止痛药……

  止痛药早她一步被拿起,取出标准的剂量与水杯让她吞服。

  她惊吓得动弹不得。「哥……」

  他还是闷不吭声,不发一语地替她按摩痉挛的双腿。

  一滴、两滴,温热的水气掉在她腿上。

  「哥,你不要这样,不要哭……」她怜惜地轻抚他微湿的面颊,他好像——又瘦了些。

  「我没事。」沈瀚宇僵硬地回了句,第三滴、第四滴水气,无声滴落。

  「哥!」好痛,心好痛,远超过病体的痛,她最在乎的人在为她落泪……

  「我说我没事!你都没事了,我该死的怎麼会有事!」他挫败低吼,声音一哑,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伸手搂住他,沈瀚宇将脸埋进她肩头,颤抖著,相拥。

  窗外细雨流光轻洩,窃不去,情痴几许。

  左肩,一片溼热。

[@more@]

来自 “ ITPUB博客 ” ,链接:http://blog.itpub.net/9673794/viewspace-913360/,如需转载,请注明出处,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

转载于:http://blog.itpub.net/9673794/viewspace-913360/

转:长篇小说《七月七日晴》(超感人的)(续)相关推荐

  1. 转:长篇小说《七月七日晴》(超感人的)(上)

    [七月七日晴(超感人长篇小说)&番外篇 天晴 第一部 年少 爱情,就像初次尝到,那半熟的杨桃滋味, 酸酸的.涩涩的,却又忍不住想一再深尝, 流转在青涩杨桃.你憨甜笑靥间, 我初次的.纯净的爱情 ...

  2. 超感人故事:两只老鼠的感人故事

    超感人故事:两只老鼠的感人故事 天气越来越冷了,早过了收割的季节,往日麦地里遍地的粮食早已不见,早先秋日里存储在地洞里的一点过冬的粮食也被农民的无意间的一锄头彻底毁灭. 这日子该如何再过下去啊-- 我 ...

  3. 函数项目一个超感人的故事:关于swfupload在某些环境下面session丢失的完美解决方案(看完我哭了)...

    查了好多资料,发现还是不全,干脆自己整理吧,至少保证在我的做法正确的,以免误导读者,也是给自己做个记录吧! 标题吸引到你了吗? 先说一下这个题问成形的原因.大家都晓得  session是靠cookie ...

  4. 2008年七月七日,按照要求我提前进入中心,今天就是我博士的第一天

    2008年7月7号 晴天有小雨 阴历七月七,是牛郎织女相聚的日子,虽然今天是阳历七月七,我却知道从此以后我和我太太将开始聚少离多的日子. 今天是我决定动身去武汉的日子,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我的太太说起我 ...

  5. 聆听喳倩老师诵读「红楼梦赏析」号首发沙木木君,于二零一九年七月七日编创的新博文

    请点己亥年陸月荟萃听名著TSTOSⅢ,聆听喳倩老师诵读本篇博文 本文邀请捷通华声的zhaqian楂倩老师诵读,文本诵读文稿的,主标题是,<红楼梦>:用生命演奏爱情悲歌的两个红楼女儿:此标题 ...

  6. 加密市场强势反弹 BTC大涨超10%,续刷前期新高

    尽管在美国监管的影响下,加密货币在本周早些时候走软,但此后延续了自去年的暴跌中反弹的势头.比特币过去24小时涨幅超过10.08%,一度反弹至2.5万美元/枚上方,再度创下自去年8月中旬以来的新高,今年 ...

  7. 七月的天书II――Dos物语

    七月的天书II――Dos物语 2011年08月04日 前言 大家好,我是七月七日晴,好久不写东西了,今天和大家一起讨论一下DOS,我算是个比较怀旧的人,古老的系统,至尽,我还留下一份,以备不时之需:为 ...

  8. MP3 MP4 里不能缺少的231首歌!

    特别推荐:艾薇儿婚礼背景音乐--<Could This Be Love>超浪漫甜蜜的歌 1.王力宏-i'm lovin'it.麦当劳全球主题曲,不多说,大家自己去听,主打歌< i'm ...

  9. 能装满你MP3的好歌

    1.陈奕迅--好久不见.(不解释) 2.邹芮--让爱重来 (这首悲情的歌曲,让人心酸不已,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如果一切都可以重来...) 3.江美琪--想起 (美琪最棒的一首歌曲,如淳酒, ...

最新文章

  1. 计算机基础知识考试模拟试题,计算机基础知识模拟试题及答案
  2. Ubuntu 16.04 下修改免安裝版tomcat的內存大小
  3. Spring Resource和ResourceLoader源码解析
  4. Linux C基础笔记(3)
  5. 开花(在b数组中二分查找a数组元素)
  6. 华东师范大学计算机模拟试题,华东师范大学网院《计算机入门》模拟试题(卷)(ABCD卷合,含详细答案解析).doc...
  7. mysql swarm_【Docker】 Swarm简单介绍
  8. 认证Authentication
  9. 统计通话次数和时间的软件_通话时间统计官方版
  10. ApiPost简单的接口测试教程
  11. 苹果审核4.3如何解决?混淆?还是重新上架?用这招居然成功上架AppStore了!
  12. android常用字体代码,Android TextView设置字体风格多种组合
  13. cad引出线段lisp_lisp将多条线条合并成一条多段线
  14. 美团内部讲座 | 清华大学崔鹏:因果推断技术最新的发展趋势
  15. js判断android手机浏览器,【笔记】js判断移动端系统及浏览器
  16. Android MediaMuxer合成视频文件
  17. 微博淘客,微博跳转手淘app,微博淘客链接转换,淘客微博防屏蔽链接,微博淘客如何推广
  18. html 多个分页连续打印机,web使用window.print()实现分页批量打印。
  19. 计算机考证ps好还是ms好
  20. Vmware虚拟机系统时间同步网络时间并登录用户自动校正时间

热门文章

  1. 网络字节序和主机字节序
  2. Word文档自动生成目录
  3. 轻量化网络:ShuffleNet v2解析
  4. 【R】【课程笔记】02+03 基于R软件的计算
  5. FSM(Finite State Machine,有限状态机)设计
  6. 开源PLM软件Aras详解八 Aras之RelationshipTypes关系类详解
  7. linux connect 超时时间,Linux下connect超时处理【总结】
  8. 宏观经济学gdp计算方法_宏观经济学GDP中存货是怎么算的,能说一下吗
  9. 年后跳槽如何准备?(前端方向)
  10. 10. 项目沟通管理与干系人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