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江顶着烈日走出这家游戏公司的时候,终于想起了几个月前朋友给他的忠告。这个忠告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一直被他选择性无视,直到最后他自己体会到了这条忠告的真实性。

  让我们回溯到几个月前的一天夜晚。过年的气氛还没有消退,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鞭炮响,李江坐在久违的家里电脑面前,朝一个朋友发去消息:"嘿嘿,我已经联系了一家游戏公司,下周上班,到时候我们就是同行了。"

  朋友的回复非常快:"卧槽,你丫疯了?原先工作已经辞了?" 在确定李江思维正常,而且事情木已成舟之后,朋友沉默了半天,发过来一句话:"欢迎跳进火坑。"

  这个晚上,李江刚刚辞去干了两年的房地产策划,朋友已经在游戏公司当了四年策划。两人收入差不多,李江觉得既然收入相同,干嘛不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呢?构造自己喜欢的故事总比捏着鼻子宣传豆腐渣楼盘强多了吧。 火坑?我才刚跳出火坑呢。
  朋友最后给了他一句忠告:"别以为做游戏就很好玩。"
  一天之后,他背着行囊回到那个大城市的出租屋,从第二天起,他就是游戏圈的人了。 这家游戏公司给他的第一印象非常好,位于高端洋气的商务圈中心写字楼,公司里只有二十几号人——真不算多,但比之前那家房地产广告公司热闹多了。作为一个新人,他很快被指定了自己的职位和座位,并见到了自己的项目主管。
  昨天你回去睡觉的时候,老板过来看了下游戏……
  项目主管是一个蓬头垢面戴着眼镜有气无力的男性,兼任主策划,烟瘾奇大,李江光是站在他面前就能感觉到烟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主管很爽快地传给他一份电子表格:"公司现在只有一个项目,在你来之前已经进行了两个月,既然你没什么经验,就从熟悉游戏架构开始吧……嗯,这个表格你按照我们定的规则填一下,慢慢熟悉。"
  李江打开表格就开始犯晕:"这个充斥着数字和单词的东西是什么?!"
  "数据文档啊。"主管不以为然地道,"每一格都对应游戏里的一个数据,填错的话会很麻烦……你该不会以为做游戏策划就只需要写在游戏里看到的东西吧?"
  李江一开始还真是这么以为的。 好吧,现在他至少知道在这家公司,游戏里所有东西都是可控的。一个道具的掉落几率是写死的,一个怪物刷新的几率和所在位置是写死的,包括抽奖能获得的东西也是写死的——"掉率太高的话,就把数字改一改,写作百分之一,读作万分之一。"
  作为一个新手,李江的游戏策划之路充满了各种挑战,写错一个数字导致游戏运行出错、写漏一个符号导致整体显示错误、忘记切换输入法导致游戏无法运行……反正之前从未想过的奇葩事件接踵而至,这让李江惴惴不安的同时也感到一丝兴奋:"这么有挑战性的事情才叫做游戏啊!"
  不过几周之后,他的兴奋之情就中了当头一棒。 "重写?"他迷惑地问主管,"我填得不对?" 主管摊手:"不是你的问题,但是程序刚刚发现有几行数据不兼容,他们修改代码花的时间太多,只能我们配合调整了……抓紧时间弄吧,我们可不能耽误开发进度。"
  重新填表意味着之前至少百分之六十的工作白做了,而且时间又已经过去了一大半,面对去而复返的表格军团,李江咬咬牙:"麻痹拼了!不就是熬夜加班么,以前做广告也干过啊!" 这一次他的突击完成非常顺利,连续两天一夜的不眠不休,奇迹般地在原定时间之前重新改完了表格,连主管都忍不住伸出大拇指:"真是条汉子……快回家去睡一觉,猝死的人够多了!"
  一觉睡到第二天上班的李江精神充沛,觉得自己简直能再战五百回合,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心愿实现的如此之快——回到公司的时候,他发现策划组的每个人都摆出好像刚刚掉了手机和钱包的表情。
  "……数据有错?"李江小心翼翼地问。 主管摇摇头。
  "程序那边又不兼容?" 主管再摇头。
  李江还待再问,主管长叹一声:"昨天下午你回去睡觉的时候,老板过来看了下游戏。" "嗯,所以?"
  "他觉得有些地方不够好。"主管苦笑,"所以接下来我们要按领导指示的方向办。"
  按照老板亲自指示,他们需要把任务改得更密集,道具掉率改得更低,怪物强度改得更高,同时为了加强可玩性再增加一些选项和可调查的隐藏要素——每一条听起来好像都有点道理,但实现任何一条都意味着要从头修改大量的文档表格,要重新设定程序逻辑,要重新绘制相关界面和图案……
  简单的说,整个项目组过去三个月的工作至少要推翻三分之二,而老板却不打算延长工期,这就只能导致一个结果——继续加班。
  做游戏真棒!……我想好好歇一下
  "不是说策划是游戏的大脑么?"李江有点不满,老板一句话就把自己的努力全部化作流水了,而且这不是自己的错,"为什么根本没有参与游戏制作的老板非要来指手画脚?"
  主管漠然地喷出一口烟:"因为,每一个老板都觉得自己才是项目里最优秀的那个策划。"
  "如果这个老板以前是做程序或美术的,他还会觉得自己是项目里最优秀的程序或美术。"另一个策划同事淡定地补充,"我上一个老板,当年创业的时候三个人做了一个游戏,他当时兼任策划和美术,从此他就觉得每个策划都应该会修图,每个美术都应该会填文档。"
  "那个游戏叫什么?做得很好?" 同事耸肩:"叫啥啥传说来着?后来卖给一个冤大头运营商,再后来就不知道了。"
  "说不定是一款耳熟能详的大作,只是换了名字而已。"李江安慰自己。
  牢骚归牢骚,事情还是得做,整个项目组吭哧吭哧又折腾了一个月,终于完成了任务。完成的日期比预定的时间表超出了两天,但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已经尽力了。
  最后两天所有人都没睡觉,红着眼熬了两个通宵,只靠香烟和咖啡提神,房间里充斥着浑浊的空气,连一向自觉身体健康的李江都有点筋疲力尽了。 
  "大家辛苦。"终于导入所有数据重启服务器并自己测试两次后,主管终于松了口气,"我和主程序留下等老板来验收,其他人回家睡觉吧,路上注意安全,上班时间……嗯,明天上午来就行了。"
  这个休息时间老实说有点短,当初做完一单广告至少也要放假三天的,不过想想游戏还没完全制作完成,还算不得"做完了这一单",李江表示能够理解,只希望游戏上线后能来个三五天假期,好好放松一下——连轴转了一个月,就算调休也该调出一周来了吧!
  这时候他还没发现,自己最大的心愿已经从"做游戏真棒"改成了"想好好歇一下"。 李江回到出租屋内又是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从上午十一点睡到第二天早上两点,最后是被咕咕叫的肚子驱赶着起床,泡了两桶方便面。
  这时候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他发现自己无事可做,于是打开电脑在网上逛了一圈,发现自己居然没生出点进以前常玩的游戏看看的念头,只能叹了口气:"老了……"
  "大哥,这游戏类型都和我们不同啊!" "但是老板觉得这个很酷啊。"
  第二天,李江按时来到公司,看到主管和主程的表情好像家里房子被烧了一样,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
  "昨天……?"他试探着问。 主管狠狠抽一口烟:"等人到齐了再说。" "……总之看上去不是老板很高兴的宣布加薪。"
  半小时后,主管把众人叫到会议室里传达了最新情况:"老板昨天玩了一下测试版,觉得我们做得还是不错,很出色的完成了他之前布置的任务。"
  看大家脸色缓和,主管冷笑着点燃一支烟,说出令人胆战心惊的两个字:"但是!" 李江打了个哆嗦。
  "但是!老板玩了以后,又向我们承认了错误……他发现按他之前所设想的情况来做的话,实际效果其实并不好。"主管环顾众人,"所以,他希望我们再往原来没改之前的方向靠一下……嗯,也就是说,有一半的内容要改回去。"
  人群发出一阵表示不满的嗡嗡声,李江觉得自己想骂人了。 主管倒是镇定,看来昨天已经受过刺激了,他直接拿起笔就在塑料黑板上开始写:"发牢骚也没用,人家才是说了算……下面我们归纳一下要改的地方。"
  要改的地方不如想象中多,没有一半——但还是要修改超过一半的程序代码逻辑和数据文档,唯一轻松的是美术组,他们只需要重新画所有的地图。
  而计划时间安排终于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松动,因为任何一个思维正常的人都不认为这个游戏还能按时完成,但老板表示就算延期也是有限度的,"我们必须赶在暑期之前推出,这样才能赶上旺季。"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也不知道是谁浪费掉的。"李江已经开始抱怨了,但是抱怨无法摆脱加班,他发现加班已经变成自己生活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放在几个月前,他简直无法想象自己能忍受如此漫无止境的加班,而且还没有加班费——按照几个同事的说法,除非进了那些特别牛气的大公司,否则游戏圈根本就没有加班费这个东西。
  "腾讯肯定有加班费吧。"一个同事用充满羡慕的语气说,"他们年终奖都是发十几个月的工资啊。" 这口气颇有点像村口老农猜想"皇帝挑粪是不是用金扁担"的意思。
  但是全中国只有一家腾讯,同样,像完美、盛大、巨人之类的大佬也不是随地都能遇到的,传说中"群雄争霸"的中国游戏界,其实就是几个巨头加十几个要死不活的中产阶级再加数不清的小虾米而已。
  而李江所处的这家公司毫无疑问就是妄想着至少混到中产阶级的小虾米之一。
  作为小虾米,就意味着非常灵活自由……
  游戏的再次修改进行到一半时,这一天主管再次带着家里有人被汽车碾过肇事司机还逃逸了的表情走进了房间。
  现在李江看到这表情心头就是一紧。 而主管果然是不负众望:"老板刚才找到我,说市面上新出了款游戏,非常火,一个月流水上千万,所以你们猜到了……他希望我们借用一点这游戏的要素。"
  "借用"就是"抄"说得好听一点而已。
  李江找到那个游戏,一看就喷血了:"大哥,这游戏类型都和我们不同啊!" "但是老板觉得这个很酷啊。"
  "酷有什么用啊!梅西踢球踢得再好也不能让他守门啊!"
  当然,抗议是无效的,符合老板口味的奇怪的要素还是加了进去,当然这又要牵涉到一些新的代码和数据,李江已经不想去纠结了,既然生活无力反抗,就闭上眼睛享受吧。
  做游戏,很好玩?
  这一天,照例加班睡在公司的李江从座位上站起来,出门去上厕所。走廊上一片刺眼的阳光洒在他的肩头,他觉得这阳光格外的灼热,脑子里因此隐隐约约出现了什么想法。
  从厕所出来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卧槽,已经夏天了?六个月已经过去了?我在这半年里做了什么? 加班,修改,加班,修改……就好像是无尽的噩梦循环。
  我是为什么来这个公司的?我不是想做有趣的游戏,我想做的游戏吗? 我现在在做的是这种东西吗? 现在这个东西……
  李江一想起现在这个游戏就不寒而栗,这根本就是个大杂烩,跟最初他脑子里所描绘的成品完全是两个东西,又骚包又俗气,简直是集国产游戏庸俗傻缺之大成,最可怕的是老板至今仍然在发挥他的创意,认为再改改能把游戏做得更好,更加的集众家之所长——虽然李江认为这根本就是集众家之所丑。
  突然一股怒意直冲李江心头。 我已经在这个地方挥洒了六个月的汗水,我不求这个游戏一炮而红,但我更不希望我的理想被扭曲。而我已经做了六个月的无用功,而且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还可能做更多的无用功。我需要这么做吗?
  他走回办公室,主管迎上来:"哦,你回来得正好,老板刚才来过一次……你懂的。所以接下来,我找你有点事。"
  还有这个完全不管自己的游戏做成了什么样的项目主管…… 李江深呼吸一口,看着主管:"正好,我也找你有点事。"
  半个小时后,李江收拾好个人物品,顶着烈日走出这家游戏公司的时候,终于想起了几个月前朋友给他的忠告。 "别以为做游戏就很好玩。"
  至少这一次,真的一点都不好玩。 那么我还要再坚持吗? 站在刺眼的阳光下,李江茫然四顾,四周都是和他一样不知道去向何方的人群。
  要不要再试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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