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第三天
　　五月十四日星期三阴
清晨6时，我们准时出发了。
突然想起还没有购买一些常用药品，也不知道这么早能上那里去买。恰好宾馆对面有一个小医院，便走去看，但里面空无一人。很担心越往前走就越接近灾区，所有的店铺也许都关门了。此次要途经的和前往的区域多是高原，且灾后容易发生疫情，如果不带常用药，一个普通的感冒也许就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危险。
刚上车行了不足半百远，便瞧见了一个“岔路口药店”，店门半开，一个年过五旬的中年女人正在扫地。进了药店，她的丈夫正在看电视里的直播节目。
当听说我们要去汶川，这对夫妇很激动，在我们购买的药品之外还另拿了几盒感冒药、腹泄药和外用药托我们带给汶川的灾民，我们连连道谢，她说：“别谢我，反过来我们倒应该谢谢你们。我们这两天只有坐在电视机前流泪，对灾区的人民一点儿都帮不上忙，想不到你们会在这个时候去汶川，我们还能通过你们为灾区人民尽点心，我们太高兴了，心里也很安慰，所以我们反倒该谢谢你们。”
我收下了他们捐赠的药品，虽然不多，但谁能说这份情意不重呢？我们心里充满了温暖和感动。
刚刚出镇不过几公里，就遇上了一起小的交通事故：一辆当地的小四轮货车与一辆大平板车在弯道上擦挂，小货车的驾驶门被擦挂坏了。双方司机坚持要等交警来处理现场。两边来往的车都被堵住了。我看到这是一场很小的擦挂，想请他们把路让出来，可是他们的口气比较凶，想起这里是少数民族地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们只好退到路边等候交警来处理。
等了10来分钟，也许是心急的缘故，觉得每一分钟都极漫长。后来马天帅突然发现河对岸的砂石场似乎还有一对条碎石路，而退后1公里处和往前1公里处均有钢缆桥。我们试着绕道行驶，河滩地路况极差，好在是越野车，司机技术也好，总算艰难地绕过了。可是没行上几公里，就又被警戒线拦下。
原来姑咱镇到丹巴县的路13日下午刚刚抢通，可是晚上因下雨又发生了新的塌方，路又断了。
当地有一个水电站工程，工地上有铲车可以清除路上的山体塌方，可是铲车司机却住在附近一个山顶上的工程指挥部里。我们只有先把车开到山顶去接铲车司机。这一耽搁就是半个多小时。
好不容易路通了，刚行了2、3公里，便又遇上一处更大的塌方。这一次，我们等了2个多小时。当地政府调集了两辆铲车，从两头一起施工，好不容易才清理出路基，可供单边放行。
这这样一路边走边停，到中午12点30分，长达6个小时我们居然只行驶了20公里。如果前面的路况都是这样，那我们何时才能到得了汶川？而路上通讯断绝，偶有微弱信号能收到短信，收音机也收不到任何讯息，我们不知道新的灾情怎样了，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
下午2时30分，我们终于到了丹巴县。丹巴县是个非常美的地方，尤其是甲居藏寨，2006年国庆，我曾和老公带女儿前去旅游，那是一次非常美妙的旅程，至今令我回味。可是现在，我看丹巴县的心态全变了。
北川县就三面环山，处在三座山的包围之中，此次地震，用一位同行的话说，犹如“包饺子一样”，整个县变成一片废墟，伤亡惨重。而丹巴县也是处在深山峡谷之中，此处的山体也很疏松，适宜出产苹果，但却极易遭遇山体滑坡和泥石流。虽然这次地震，丹巴受灾并不严重，但丹巴的地理环境确实很糟糕，一旦发生意外，丹巴县就有灭顶之灾。
我真希望丹巴县能够整县迁移，可是，这儿风景秀丽，物产丰富。住在山上的藏民们未必肯迁。这他们祖祖辈辈扎根于此，自从政府大力发展旅游业来，他们现在的生活也较为富裕。要让他们背井离乡，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想想都江堰、映秀、汶川、银厂沟等地的秀美已被这场地震毁于一旦，我的心里充满悲哀。
这时，我的同事突然收到一条短信：北川昨夜被水淹了！
我的脑子顿时轰地一下。昨夜我老公不正在北川吗？我不知道这条信息是否属实，而地震之后水坝垮塌或发生山洪，位于三山环绕中的北川被水淹是完全有可能的。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拼命地给我老公打电话，可是打不通，发短信，却没有回音。
紧跟着，我也收到了一条朋友转发的短信：都江堰一家化工厂垮塌，水质受污染。
我更急了。不管消息真假，我得通知我的家里人储备一些纯净水呀！可是要命的是，家中的电话虽然接通了，却一直没有人接。难道家里发生什么意外了？按理说不会呀，那么大的主震，家里都只是震落了一些物品，房子没有出现任何险情，余震应该不会有危险，何况这两天也没发生什么特别大的余震呀！但这个时候，家里人应该不会外出，怎么会不接我的电话呢？
我一边哭，一边给嫂子打电话，嫂子也在着急，说她也与我家里联系不上，正准备关了茶叶铺，开车去我家看个究竟。幸好这时我又接到了万科物业公司发来的一条短信，说要安排人对全小区的房子进行安全检查。我这才发现自己是急昏了头了，怎么就没想到向物管公司求助呢？
我赶紧给物管公司打了一个电话，拜托他们派人去我家看看发生了什么事。10多分钟后，我终于接到了物管公司的回音：你们一家人都平安无事，可能是电话线出故障了。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但老公还是一直没有音讯，我的心一直惴惴不安。
在丹巴县，我们又补充了一些物品，这才向着小金县出发。进了小金，有警察在路上设立了警戒线，不允许车辆前往四姑娘山和卧龙。我们谎称只到小金县采访，警察们才放我们进了小金。
一小金县城的道路是旅游线路，这次受灾不重，路况良好，司机一路开得飞快，争夺上午损失的时间。
进入四姑娘山景区，灾情开始转重。曾经漂亮的日隆镇已变了样。房子很多都已成危房，路边搭着许多简易帐棚，到处关门闭户，一派凄凉景象。
对四姑娘山，我很有感情，我曾两次来这里旅游，这里有一位姓杨的藏族修车师傅，为人极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不知道他们一家在此次震灾中可安好？
下午5时30分，驶过日隆镇，准备翻越巴郎山。我们被警察拦了下来。他们告诉我们，巴郎山上有许多塌方路段，山上也在不停地飞石头下来，而且夜里刚刚下了一场大雪，路上还有积雪，非常危险，不允许我们通行。我们好说歹说，他们就是不肯放行。后来，他们说：“你们要是在山上出了事，我们也没法向上头交待。你们实在要走，就六点钟以后再走。那时管制时间过了，你们再走，要是出了事，就和我们没有关系了。”
我们有些生气。因为天色渐黑，要是六点钟以后再放行，我们就要多开半个小时夜车，岂不更危险？但我们也体谅他们的职责所在，不好强人所难，只得蹲在路边等着。这时，我才感觉到有些冷。山上的温度肯定低至零度，看看自己穿的衬衣和单层冲锋衣，也不知能不能抗得住，心里直打鼓。
突然想起2001年五一节，我和老公来这里旅游，当时也是穿着夏装来，没料到刚到日隆镇，晚上就下起了大雪，次日一早起来，车上的积雪只有半尺厚。吓得我们只好马上返回成都了。唉，也不知老公怎样了。想必，他此时也正如我担心他一样，正担心着我吧？
正在胡思乱想，来了一辆挂着川A牌照的车。原来是映日路改造工程项目段的工程车。他们要赶往卧龙的工程段，我们就跟在他们后面走了，警戒的警察们也就默许了。
巴郎山的路正面临改造，非常破旧，车身颠得很厉害。沿途都有塌方。翻上山顶时，果然山上还有大量积雪，岩石上挂着胳膊粗的冰棱子。风很大，隔着玻璃窗也能听到呜呜的怒吼声。我有恐高症，简直不敢睁眼看那路边的悬崖，只能紧紧地闭上了眼。
翻过了巴郎山，进入了卧龙自然保护区。这里的灾情和巴郎山的另一面相比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好多山峰都发生了大面积坍塌，泥石流随处可见，好多塌在路上的石头足有一幢小房子那么大。我们的车在泥石流、河滩、乱石间艰难穿行，山上还不时有碎石和泥土滑落，我们大家都屏住了呼吸，连开玩笑的勇气也没有了。我更是在心里不停地祈祷：菩萨保佑！
我本不信佛，也不知道这样的临时抱佛脚有没有用。
晚上7时30分，我们在卧龙自然保护区的邓生保护站停下了。工程段的人告诉我们，不能再往前地瞳了，前面再走9公里路就断了。一处大的山岩崩塌，堵塞了河道，淹没了一座桥。
此时离熊猫馆不过30余公里了，我们说什么也不肯放弃，于是继续前行。
果然，前面的塌方更恐怖了。有几处路段完全被巨石掩埋，工程段的抢险人员刚刚冒险开辟出的路，仅容一辆车小心通过，车旁的巨石，块块都比我们的车还高，从巨石间穿过，感觉特别压抑，我的心都抓紧了，如果此时山上再有巨石滚落，我们都不可幸免。
在一处乱石丛中，我们发现了红黄两道崭新的经幡。经幡下是一堆汽车的残骸。工程段的人告诉我们，那是一辆大货车，地震时正好经过此处，被山上滚下的一块上万斤的巨石砸成了碎片，车上的两人全部遇难。他们的亲友今天刚刚来为他们收了尸，挂上了经幡。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哭，人人神情严肃，在心里为他们默哀。
工程段的人没有骗我们。前行9公里后，果然路断了。一座45米长的公路桥被水淹了，路基已经被水冲刷出一个大洞。阻塞在河道中的巨石至少有上百吨重，要想疏通绝非朝夕之功。
我们很绝望，千里奔袭，本以为能由卧龙绕道至映秀和汶川，没料到却在距离熊猫馆25公里处停下了。
天已经黑了，我们摸不清水深水浅，不敢再前行，只能退回邓生保护站。此时，峡谷内的温度已经低至2度。我穿的七分牛仔裤和冲锋衣完全耐不住寒，冻得直哆嗦。车上的同事们也和我一样，牙齿直打架。
幸运的是，工程段上的工人们还没有撤完，还有部分人留守，他们还有柴油机可以发电。他们的晚饭还剩有一些，虽然没什么菜了，也有些冷了，但总比吃干粮好。我们一人吃了一大碗，在工棚中烤了一会儿火，终于暖过气来。
我赶写了一千多字的稿子，可是这里通讯断绝，根本不可能传出去。工程队倒是有一部卫星电话，但他们说在这个峡谷里，连卫星电话也打不通。我们试了几个小时，果然打不通。看来，人的科技再发达，也敌不过大自然的封锁。
本想返回日隆镇去发稿，可是司机已经几天没休息好了，每天在这么复杂的路况上开10多个小时的车，实在辛苦，今晚一放下饭碗，他就找工人们借了床军大衣，蜷在车上驾驶位上睡了，我怎么也不好意思叫他。再说，巴郎山路上有雪，晚上有雾，到处都是塌方，晚上翻山也实在不安全。
写完稿子，我们就和工程段的工人们以及从省交通厅公路局派来的干部们，坐在工棚里聊天。这次地震时，工程段有2个工人遇难，另有4个财会人员前往映秀镇办事，一去不返。地震发生后，工程队里有许多民工的家乡都是灾区，工人们纷纷步行离去，工程队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就连本项目的总工程师也离开了，因为他的家也受灾了。大家都不知道灾情究竟如何，有一种恐慌的情绪。
他们对我们说，我们真的很幸运。小金到卧龙的路刚刚疏通，在我们到达之前，小金县刚刚派了一辆车送来给养：“你们胆子真大，啥装备都没带，就这样贸然进卧龙来了，要不是遇上我们，你们不被冻死也够呛。”
晚上11时，有一个游客从小金包车进保护站来了。原来地震时，他们正骑自行车在卧龙旅游，地震发生后，他们都把自行车留在了保护站，只身脱险了。现在又租了车回来拉自行车。租的车的司机是当地人，熟悉路形，可以壮着胆子在深夜里翻越巴郎山。
我的心又活动起来，想坐他们的车回小金发稿，可一算时间，到了小金都至少凌晨3点了，早就过发稿时间了，只得做罢。我拜托那位游客，到了小金，一定帮我们给报社打个电话报平安，再叫报社帮我们给各自的家人报个平安。那位游客郑重地应诺了。在这种时刻，哪怕是陌生人之间，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都在尽可能地想为别人出上一点力。这种感觉很让我温暖。只是不知我的老公、哥哥是否平安，我的心里一直都放不下。
工棚很狭小，工程段自己的人都睡不下，有许多只能挤在车上，所以我们也只能挤在车上。幸好省公路局派来协助抢险的一个女干部看我衣衫太单薄，主动邀我与她挤一张不足1米宽的单人床，我们俩人侧着身子挤在一起，倒觉得十分温暖。
临睡前，听到外面人声嘈杂。披衣出门一看，原来是一群从映秀镇出外务工的灾民。听说家乡遭了灾，路又断了，纷纷从上百公里外的务工地点步行回家。他们刚刚徒步走过了巴郎山，正准备徒步进卧龙，再回映秀。
我吓了一跳，这么黑灯瞎火的，他们要是走到前方的积水处，不知深浇地往前冲，肯定会有性命之忧。如果过不去，困在野地里露宿，这么冷的天气，他们也会被冻生病的。我劝说了他们许久，恳请他们为家人先保护好自己。他们终于听众了我的劝告，在工地上留了下来。这一夜，没地方睡，他们就在工棚里坐了一夜。虽然条件也很艰苦，也总比露宿荒野的好。
看着那一张张充满焦虑充满疲惫的脸，我的眼中再次饱含了泪水。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他们徒步翻越积雪的巴郎山，穿过那么多塌方和泥石流路段，只为了尽快赶回家去抢救埋在废墟下的家人。
我揣摩着他们此时的心境，心里一阵阵地揪痛，除了流泪与祝福，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在这样的灾难面前，我们每一个生命都是那么渺小，每一份力量都是那么微不足道。我帮不上忙，帮不上忙，我恨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