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断断续续跑了一个多星期以后,我意识到,再跑下去是徒劳无益的。无非是再多看几张冷漠的脸,多忍受几回不耐烦的白眼。每天回来,从潘家园站下了汽车,走回松榆里的路不过才两公里,那坚硬的柏油马路却漫长得没有尽头。如果每天能回到温暖的家,那无论多么繁剧的奔波可能都会烟消云散。然而,我只能走向地狱般阴冷的囚室。外面有阳光,但是你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地下室里可以安顿你的身躯,但四堵无窗的墙有把所有的希望隔在了外面。
  一星期后,我终于停止了奔跑,从一种赌气的状态中冷静了下来。我认真分析了跑过的几个地方,得出了一个结论:如果我能够得到普遍的赏识,那么跑十个单位与跑一百个单位效果是一样的。如果我真的成了百无一用的废品,我就是跑上一百个单位也没用。我跑过的几个地方,是经过挑选的,成功的可能性最大。但能否被录用,变数实在太大了,甚至,连主事者当天心情的好坏都能决定我的命运。“一切都是天注定”,汪明荃的粤语老歌已经唱了十几年,今天,我觉得它是千年不易的真理。
  所有的地方都没有拒绝我,也也都没有回音。我叮嘱了鲁花,凡我的电话一定要马上叫我,我不在,就一定要问明对方是谁。可是,北京,这个巨大的深水潭,好像永远不会因我而泛起一个涟漪。我渐渐地平静下来,如同判决了以后的死囚。一种奇怪的安宁从我心底浮起来。每天,我不再期待那个将不知从何处打来的救命电话了。这个庞大的城市,你就欢乐吧,滚动吧,喧嚣吧!我,一个疲惫而衰老的外地人,匍匐在你的地底,正慢慢地被腐蚀,直至死去。
  我想,死,也不过也就如此了。临死的人,还能比这更绝望或更痛苦吗?一个儒雅的人说过,人生有大休息,有小休息,死就是大休息。我一生中用来奔跑的时间太多了,今天就好好地休息一下吧。中午,和暖的早春阳光普照在松榆里静静的小街上,我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着,看着那些从身边匆匆走过的中小学生。生命在他们身上才刚刚绽放,他们不会想到,几十年后,也会有同样的厄运降临在他们开始衰老的躯体上。他们在兴致勃勃地朝前走,世界是在他们的前方。我在他们后面缓缓而行,我已耗尽了气力,世界是一个在我身后很遥远的过去。所有的憧憬与欢乐,都变成了远去的尘土。
  前面有一个商场。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新华书店。我走进去。书架上,有一排精装本的外国文学名著。我用手慢慢地抚摸着它们光滑的书脊。一个个亲切熟悉的书名跳进眼帘。它们是老朋友,是我精神上的老相识。我在内心跟它们打着招呼:喂,你们还好吗?我的手停在了歌德的《浮士德》上面。这是一本我年轻时没有来得及读的书。我们在繁华的人世匆匆而行,错过了一些好风景。我们前行,至今毫无收获,却永远错过了这样不能再现的好风景。现在,我可以休息了,我要来做那些永远来不及做的事。我抽出《浮士德》,买了下来。一本已出版了六年的书,静静地躺在小书店里,满是灰尘。今天,它落到了最应该得到它的人手里。我要休息,要看一看,那位孩子气的浮士德博士把灵魂抵押给了什么样的梅斐斯特?
  回到小区院里,在石凳上坐下,膝盖上放着又厚又重的《浮士德》。院子里黄色的迎春花开了,开得有些惊艳。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生出这样多绚烂的花朵,真是美得有点凄凉。孩子们陆续从水泥路上走过,上学去了。多少年前,我也有过这样的年华,有过这样无忧的笑。那时的阳光,也是这样灿烂吗?一个学前儿童从不远处她的奶奶身边跑过来,坐在我身边,稚拙的手拿着一本彩图读物。她极其认真地在一遍一遍地念:“我爱我的祖国,我爱我的。。。”朗读声颤抖而清脆,在春风里飘。良久,我听见小女孩在对问我:“老爷爷,你为什么哭了?啊?”
  我收回神来,连忙抹了一下眼角,说:“孩子,爷爷是高兴。你念吧,念吧。”
  小女孩有些焦虑地拉起我的手:“爷爷,你回家去吧!”
  我心里涌起一种宏大的慈爱,抚着她的头:“孩子,爷爷的家,远啊。”

小宋和露露离开地下室的这些天,是我精神上最为困顿的日子。当“等待”成为活着的唯一要义时,时间的推进是没有意义的。每天都是一样。我期望能有令人狂喜的消息传来,也恐惧最后等来的只是个终极判决。所以,我既渴望那一天早点到来,又希望它最好慢点到来。这种矛盾心情,我没法说清楚。支撑我熬过来的,是我每天必做的两件事:看《浮士德》和端详我过去的女友亚倩的照片。它们,把我带到了一个另外的时空。
  亚倩的真名其实不叫亚倩。当年她只有24岁,是个活活泼泼的小女孩,现在算来应该是36岁了。她嫁了人,生了个儿子,仍是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为了女人的自尊而忙忙碌碌。她的名字很美,跟那时她给我的感觉一样。她叫清逸,我想,现在公开讲出来也无妨了。这个名字,我有时会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在心里呼唤它。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给她照了不少照片,留下了她最美的时刻。在我床头镜框里镶着的,就是当年在深圳湾一块小草坪上照下的。南国下午的骄阳,棕榈树,清逸的长发与欢颜,现在看起来真是天国的景象了。那时我们手携手地沿一排欧式铁栅栏走向海边,我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竟欢快得像个孩子。我想,我后来始终未离开南方,潜意识里就是为了她吧,尽管已没有了任何意义。我不过是想,这样离那段生活能更近一点。现在,我的小清逸已经是中年妇人了,我不能想象,娇小玲珑的她,变成妇人后会是什么样子?我们都已经老去。青春飞扬的时候,是想不到会有今天的。
  《浮士德》也是能够安慰我的一个伙伴。我慢慢地读它,走进了一个奇诡的世界。我的灵魂,从一个狭小逼仄的空间脱离了出来,遨游于天际。我在揣想:能写下这部大部头的人,能译出这本书的人,他们在书写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态呢?能如此执着地探索心灵的游离与归宿的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富翁。他们奢侈得起。是他们用优雅的智慧,点破了人类的悲剧——梅婓斯特这个鬼精灵的恶魔,带了天真的浮士德在走。眼盲的浮士德耳里听到的是壮丽的开掘之声,他永远不知道,从他脚边到天边,铺开的只是一无所有的荒凉。
  日子慢慢在捱。水房里的滴水声好像是人血管里的血在一滴滴流光。我度过的是一些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的时光。
  隔壁的两个唐山小伙子理解我的苦闷,常来打听:宋哥有消息吗?我注意到,我住进来不过短短几天,两人的脸上竟有了些许的风霜感。某日傍晚,那个大的忽然兴冲冲地来找我,拉住我说:老总,我们做了饭,走,一块儿去吃。我不忍心,连忙推拖道:你们吃,我等下出去吃。小伙子不由分说,拉了我就走。小屋里,电炉上炖了一小锅菜,浓浓的肉香溢到走廊里。我很惊讶:怎么,改善了?小的那个站起来,喜极而泣的样子说:老总,我们拿到钱了!我们拿到钱了!我也很高兴,忙问道:是有业绩了吗?大的说:不是。是做满了三个月,有了底薪了。我问:有多少呢?他们答道:四百。我说:不错,要是一直没业绩,也给开吗?大的脸色有点黯然,摇摇头说:不是,再有三个月没业绩,我们就只能走人了。我听了,默然无语。两人没有察觉我的心态,很热情地拉我坐下,劝着:来,别客气。多香啊!这顿饭,我没有吃多少,只推说晚上还有饭局。他们频频地给我夹肉。我边吃,边就有些哽咽。他们,这是在吃自己的肉啊,而我。。。我放下筷子,一口也吃不下了。

在小宋失踪四天之后,我才忽然想起,应该跟河南人老阎说一声。老阎仍然是一边开着车一边接手机,他说:你那朋友,说好的跟我联系,怎么人影都摸不着啦。可急坏人了。我只好掩饰说小宋临时回家了。老阎说:这么办事可不行,事都耽误完了。前天有一台湾人,看好了牛扒城项目,要谈。嘿,人都找不着!人家说了,和这样的人还怎么谈合作,算了。我说:算了就算了吧,就算你看我面子白忙一回。人都有三灾八难,谁都绕不过的。老阎很警觉:老兄,咋这消沉?不是有了难处吧?我说:哪的话,没有。老阎说:你我虽是新交,可不要见外,是不是缺钱了?缺就说话,借给你我放心,借给别人那就是白送。这北京城,我就没遇到一个还钱的。我说:我不缺,我缺的,你也不见得有。老阎笑了:你呀,天马行空啊,我这思维跟不上你。得,哪天咱北京饭店喝咖啡吧。
  小宋错失了一次机会,但我还是为他庆幸,老阎不是在应付。难得他在大生意的空隙中还留意了这件小事。大*大恶我们见的多了,已经不以为怪。人的小小一点善心,反而让我们不大敢相信。我想,只要有老阎的这份心,小宋的成败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也许,他能撞开的唯一的一扇门,就在老阎这里。
  我不由想起了老黑,心里痛。在等待录用回音的时候,我抽空去了一趟方庄小区。我想要看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了不得的许诺,值得老黑背信弃义一回。看过后,却很失望。这里好像也是个拆迁安置区,并不是什么豪宅。看样子修起来已经有些年了,房子略旧,草坪也不干净。我懂了:老黑并不是因为承担不起吹牛的代价而食言的,而是根本就不想兑现这诺言。哪怕就是市郊的一间平房,他也不会为我白白掏钱的。如今,朋友也要有用。可是,老黑过去,并不是这样的。80年代的时候,拿到一笔小小的稿费,他都要和我还有老白分享。那种有福同享的喜悦,是可以掏出心来的。现在,在他名下说起来有2亿多的资产,一日两餐吃在外面,每顿起码要两百多,他却不会再为昔日的朋友割一片肉下来了。
  我已经不再耿耿于怀了。老黑,就让他守着自己的奶酪沾沾自喜吧,他还不懂得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也许以为,财富可以万年,良心一钱不值。可是,他这种人,哪里会想到,在我们这个国家,还有哪一家哪一户,是今天还能靠着五十年前的财富过日子的?
  我走在方庄开阔的马路上,心情渐渐好了起来。一种处境,你可以用另外的眼光来看。我固然是前有险阻,后无退路。但在这个不知还有多长时间的等待中,我也是个完全超脱了的人。我不用向任何人负责,我没有任何社会身份,我不用向上司谄笑,我不用“朝九晚五”地奔走,我还可以在路边铺张报纸,无牵无碍地晒太阳。我是自由的。这就是自由啊。“自由”这个词写在纸上的时候,是何等的美好。那些曾使我心仪不置的的少壮学者们,你们所说的自由,它不在别处,它就我这里。我正在尽情地享用它。
  我现在唯一的牵挂,是小宋和露露的命运。这已经是春天了,阳光很美,杏花和梨花次第开放,就像朦胧的云团飘起在墙头。路上的陌生行人都没有什么心事,他们的脸上有微笑。你们两个人,此刻能看到这些吗?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那不是我命运发生转折的一天,但是我始终觉得从那一天起,我开始发生了一些改变。早春的北京,天很蓝,看起来是没有尘土的。上午,我走出小区,要去使馆区北面的京东大厦去面试。一家由公司包下来的杂志,我今天要见的是公司的老总。
  在长城饭店下了车,过天桥,到京东大厦只有几步路。我在公车上,一路打了无数遍自我介绍词的腹稿。但是,当我走进京东大厦时,我就知道了,这次面试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完全来错了地方。就像一句俄罗斯谚语说的那样:大象走进了瓷器店。大堂里,电梯上,出入的都是二、三十岁的白领精英。因为日常环境的熏陶,神态全不似凡人。在严酷的商业圈里,35岁以上的基本就是废物了,我这个等量级的,等于是老爷爷,恐怕只有管理这个大厦的老总才会与我相仿。
  公司在二十几层楼上。穿过几个办公室,我被带进了总经理室。房间里的气氛我很熟悉,华丽,优雅,坚实。老总是个年轻人,温文尔雅。他把我的简历找了出来,看了一会儿,提了几个问题。比如,能否掌握电脑,有否发行网络,组稿能力如何,有何前瞻性考虑之类。我回答完毕,见他脸上稍有失望之色。斟酌了一小会儿,他说:这个杂志,过去投入的太多,现在人手不能加多,却要咸鱼翻生,全面提升它的状况,所以需要有一个前卫的、多面手式的主编。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显然这工作不大适合您。我刚要说话,他却又说道:我决定请您来面试,不是因为您简历上的情况符合条件,而是太不符合我们的要求了,所以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昨天在想,您来求职,一定是有您的把握。我敬佩您的勇气,所以想过,只要稍稍接近我们的条件,我就会优先考虑您。但是。。。我打断了他,说:我理解,我过去也是坐在您这种位置上的,但是我没有您宽容。他笑笑,说:您别太失望,北京的机会多。不过,您让我悟到了一些新东西。我刚要起身告辞,他忽然又很诚恳地说:咱们说一个题外话,我对您这个年龄的人,不怎么了解。我家里,我的同事,还有我过去的老师当中,都没有您这个年龄的人。我有时候想呀,不知道你们这一代上哪儿去了?我反问他:看过《骆驼祥子》吗?他疑惑地点点头。我就说:这一代,都在长安街蹬三轮呢。他一愣,双手撑着大班台,仰头大笑。笑罢,起身与我握手道:谢谢,认识您,挺高兴。他将我送出总经理室,跟办公室里一位胖胖的小姐低声说了两句,便对我说:好吧,老同志,回头见,让我们的于小姐送送您。走到电梯口,我对于小姐说;姑娘,您就甭送了。于小姐友善地一笑:我得送您下去,老板的话,我得执行。下到一楼,我正要跟她告别,于小姐却指了一下另一边:老先生,您这边走。她带我走过一个玻璃走廊,拐了个弯,不像是通向外面的样子。我就问:我们要到哪儿去?于小姐说:老板说了,您这阵儿回去,准赶不上饭时,让我带您去吃工作餐,完了再走。我停下了脚步。小于有些惊异:怎么啦?我此时也在想,是啊,怎么啦?我的尊严不想去,我的胃却很高兴。好吧,好吧,我继续向前走去。
  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白领食堂,比麦当劳也差不了多少,白领们排着队,从领餐台前依次走过,挑选自己想要的菜和主食,最后还有饮料----牛奶、橙汁、可乐、豆浆,可以任选,然后在收银台刷一下专用卡,就结了帐。
  我端着满满一托盘食物坐下,小于也端了自己的一盘坐在我对面。我吃得比较快----自打住进地下室后,我还没放开肚子吃过,包括露露请我的那回。小于吃得很斯文,泛泛地跟我聊着,哪里人啦,住哪儿啦,什么时候到北京的,等等。我已经吃完了,撕开纸巾刚要擦手,忽然心里涌起了一个我一生中最卑劣的念头。我问:小于啊,这顿饭不是您掏钱吧?小于说:不是,我拿的是公司专门接待外人的卡。我说:那我就。。。再吃点儿了?小于迟疑了一下,满面笑容地说:您看,我都忘了这个碴儿了,我再给您打点儿吧。
  饭后出来,在大堂里,小于跟我握了握手说:老先生,您慢走啊,有时间再来。我说:姑娘,谢谢你了,也谢谢你老板。我不会再到京东大厦来了。小于眨着眼,站在那儿没动,一副非常纳闷儿的样子。

走出大厦,来到路口,东三环上正气势磅礴地涌动着车流。我看见了路对面有一座坚实墩厚的大厦,透出不事张扬的富贵气。潘婷的办公室就在那里面。它叫什么大厦来着?莱温斯基酒店?莱温斯基大厦?不,不对。人老了,弦儿也调不准啦。我远远地看着它。我知道,它楼下的小花园入口处有一块牌子,写的是:专用花园,非本店住客请勿入内。没有岗哨,没有铁丝网,所有的门都是温柔地敞开的。但是,你不能进。
  我走上过街天桥,俯在栏杆上看,莱温斯基大厦仍在我的视野里。脚下车流如水,哪些是潘婷那些朋友们的奔弛呢?从天桥上走过的,都是些漂在北京的打工族。莱温斯基大厦的人,是从不走过街天桥的。专用的路,会送他们直接走进天堂。
  我在桥上,忽然想起了一件与此时此地完全不相干的一件事。18岁那年,我在乡下,深秋的夜里蹲在野地里“看青”,也就是守护着已成熟的庄稼,以防被人偷盗。有一夜,天很冷,我蜷在谷草捆的缝隙里,露湿衣衫。谷草的霉味儿浓浓地包裹着我。半夜里,邻队的一个看青汉子找到我,压低了声音说:小伙子,别硬挺着啦,到我家睡会儿吧,没人看见。在黑暗中,汉子摸回了家,叫醒了老婆:别点灯,我把七队的**领来啦,在咱家睡一会儿。城里的孩子,瞧可怜的。朦胧中,他老婆坐起来,但猛地又缩了回去,不好意思地说:我就不起来啦,没穿衣服。接着又吩咐老公:把柜里那条新被拿出来,给孩子盖吧。汉子诺了一声,拿出被子来,对我说:这是来亲戚的时候盖的,干净。你睡吧,天傍亮我叫你。那一晚,我睡得香,新被子浆过的被里散发着香气。那女人的模样我看得不大清,也不过只有二十五六的样子,其实不该叫我孩子的。往事如烟,在繁华的街头,这些记忆猛然地冒出来,毫无必然逻辑。如今,不会再有人叫我孩子了。那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也早该老去了。我们都在老去。
  那注定了是我忘不了的一天。从京东大厦回来,我去收发室交房钱,之后又坐了一会儿。天完全暖了,大门口的棉门帘被取掉了,暖风直入。收发室里静悄悄的,老板躺在鲁花的床上睡午觉。鲁花坐在柜台后,对着镜子拢头发。她把铁发卡咬在嘴里,专注地看着镜子,样子很妩媚。我拿起一本柜台上的旧杂志来看。这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一本80年代的《读者》,那时还叫《读者文摘》呢。我随意浏览着。鲁花拢好头发,看看我说:念过书的人,就是好啊。我说:有什么好?鲁花说:瞧您啊,不用工作,闲呆着,多好。我说:你也可以呆着嘛。鲁花就笑了:我要是呆着呀,全家都得饿死。我说:我是找不到工作。鲁花说:瞧您说的,您是不想干。这北京城这么大,还能没您干的工作?我一时无言,想起了过去在公司,只恨每天的工作都是枷锁,恨不能永不上班。但是现在,我渴求的就是这枷锁。谁能给我这副枷锁呢?谁能够?
  就在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门外,不一会儿,大门哐啷一响,一个声音飞了进来:我回来了!
  我和鲁花同时站起来,老板也醒了过来。是露露回来了?
  收发室门被推开,果然是。风尘仆仆的露露走进来,后面跟着她的那个姐妹。露露看见我,百感交集。她抓住我的一只手,激动中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老师,老师呀。。。我连忙安抚她说:回来了就好,是放的,还是捞出来的?露露的姐妹说:亏得您送信儿,都送到遣送站去啦,捞了三回才捞出来。我问:姑娘,在里边,还好吧?露露眼里慢慢涌出隐约的泪光,咬了咬下唇,说:挺好,真的,挺好。就是干活儿。。。就是。。。她突然控制不住,扑在了我的身上,双手死死的抓住我,头靠着我的肩无声地饮泣,声音压抑而又凄楚,一面呜咽着说:我,就是。。。想妈啊。。。想妈。。。

这一幕,深深震撼了屋内所有的人。就连硬心肠的老板也为之动容,他在屋里走来走去,不知所措。我和那姐妹把露露扶到椅子上坐下,露露只是抽泣,拿着纸巾擦眼泪。我劝慰道:孩子,出门在外,自己得保重。别哭了,小心伤了身子。老板也凑过来说:就是,别哭啦,不都过去了吗?走,我陪你去洗个澡。鲁花抹了一把眼泪,白了老板一眼说:歇会儿吧你!走,露姐,我陪你去。
  露露下去洗澡了,收发室恢复了平静。窗户敞开着,春天的气息涌进来。院子里,有几个孩子在嬉戏,他们在唱着一支很老的歌谣: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歌谣声里,生活是和平的。他们处在一种保护之中。我生出由衷的羡慕:谁给了他们这样的安宁与幸福呢?
  这一天是值得纪念的。厚厚的棉门帘不见了,冬天消逝无踪。从这一天起,走廊里能听到露露欢快的歌声:辣妹子辣,辣妹子辣,辣辣辣。。。听到这歌声,那些小小的鸽笼里,人的心复活了。地下室的冬眠成了历史。
  几天之后,小宋也有了消息。这家伙去的地方跟露露差不多,但原因大不一样。一天,老板接到看守所的一个电话,告知小宋犯了点事,被关15天拘留,到期就放回来。老板连忙问:他犯了什么事?看守人员说:反正不是大事,大事还不早就追到你们那儿去了?是轻微流氓罪。老板接了电话,跟我叨咕着:轻微流氓罪?这小子干嘛了?说着,他瞟了鲁花一眼。听到这个消息,我悬了几天的心总算放下了。小宋目前的状况虽然不好,但强过下落不明。15天,捞他出来也没有意义。我只在心里咒着他:日你个小宋,害我担心这么多天。轻微流氓罪!是啊,干了什么了你?这回到底谁是伪君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还是看书,偶或出去面试。其实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奔跑大半天,从崇文跑到海淀,谈十几分钟,然后接受宣判,拿回求职资料。我出发时,就能预料到该怎么回来。某日下午,又白跑了一趟回来,走过潘家园,想起了潘婷,在路边店给她打了个电话。潘婷很高兴,说:老兄,隐居到哪儿去了?手机也不开?我说:写作。潘婷说:真羡慕你呀,我眼下还得把生存基础砸实,砸实了才能开始写作。你这是住的哪儿啊?我说:潘家园。潘婷说:怎么住那儿了?我顿了顿说:搜罗点古玩,守着这古玩市场不是方便?潘婷说:古玩?嗳,我说,你是越来越保守了,我刚认识你那会儿,你多像个五四青年哪,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这会儿又弄古玩了。我叹了一声说:我自己也快成古玩了。潘婷说:这么着吧,我刚弄完一个策划,四天,收入六万。累了,不干什么了。你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晚上咱们聊聊,我爱人不在,你就住下吧。一个人在北京漂,吃不好住不好的。今儿二月二,咱们吃饺子,我这就叫褓姆动手。我支吾着,不知该不该答应。潘婷说:嗳,来不来?你痛快点。我只好说:好吧,我去。

潘婷提前下了班,在潘家园古玩市场门口接上我,直奔北三环外她的家。坐在宝马车上,从车前窗看出去,北京真是天地一新,纤尘不染。所有的灰暗一下子就远离了我。宝马就是宝马啊,此刻的潘婷,昂扬而内敛,犹如资深骑手驾着坐骑狂奔。我此刻也有一种巴尔扎克式的豪情:大道如青天,高架路旁桃红柳绿,哪里还有我粉碎不了的障碍?我禁不住赞道:够过瘾的啊。潘婷说:你说这车?没错,启动起动时感觉特棒,但是吃油啊。
  潘婷家是那种不带电梯的小高层,房子在一楼,后窗外有个小花园。进门后,没看到屋里有什么豪华饰物,但感觉上却有一股凌人的盛气向我逼来。潘婷说:这房子不怎么理想,缺个仆人房,我只图它位置好。我问:怎么着,是光脚还是换拖鞋?潘婷说:等等,袜子臭不臭?你们这些中国男人真是不可救药。我留学几年回来,中国的厕所都不臭了,男人的袜子还是臭!她叫来褓姆,吩咐找来了一双干净袜子。我脱下脏袜子,褓姆自去处理了。
  坐在沙发上,我左看右看,又朝落地窗外张望,一边就问潘婷这房子的基本情况。最后终于明白,那种逼人的富贵气是从哪儿来的了。是地板!深红色,平如镜,光洁如玻璃,我起身蹲下,用手摸着,一边就自言自语:嘿,怎么处理的,这么好。潘婷说:老兄,到我家怎么研究起地板来啦?我看你是越来越迂了。起来吧,喝咖啡。香味儿飘起来,我嗅了嗅,真是久违了。起得身来,我看了看窗外,说:到后花园坐,怎么样?潘婷欣然地说:走吧,自己端着,买一楼就是为了这个。
  这私家花园其实也不小,足有40平方,绿草如毡。潘婷拉了两把宜家出的那种怪怪的折叠椅,放在靠窗的小平台上,平台有护栏,杯子可以搁在上面。我说:你要在草坪上搞个太阳伞,摆上铁艺桌椅,多方便,小偷也偷不去。潘婷笑了:你就胡说吧,这里面哪有小偷?此时斜阳照下来,草坪像镀了层金黄的膜。看身边,佳人,咖啡,豪宅栋栋,草坪边缘还有一圈童话式的白色木栅栏,这使我产生了极强的恍惚感。我忽然明白了,潘婷说的“人,上去了就下不来”是千真万确的。我想到这儿,便说:你找我来,是聊文学。可是坐在这样的地方,还聊文学有什么用?潘婷说:你就是爱走极端,大概你一生成也是它,败也是它。我说:不是我走极端,是你走到了极端上。你这一处房就不小了,那套别墅更大吧,还有两部好车,还砸实什么生存基础?你这还不能放心生存,像她们。。。我一指正在给草坪浇水的女工。。。她们怎么办?潘婷说:我和她们没有区别,都是靠劳动吃饭。我这每一块钱,都是诚实所得。所得多少,决定了生活水平。他们有她们的恐惧,我有我的恐惧。她们的孩子上的是普通学校,我的呢,是贵族学校,你知道要用多少钱,将来出国还要用多少钱,不砸实行吗?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就问:你这三房两厅,我今晚住哪儿?睡书房吗?潘婷说:书房褓姆睡。我说:让我睡客厅?潘婷一笑:睡我儿子房间。我说:让我和你儿子挤一床?潘婷乐不可支:我这回相信你还是个王老五了,真省心哪。我儿子上的是贵族学校!礼拜天都难得回来。我慨叹道:朱门,你这才是朱门哪!潘婷撇撇嘴道:我不过是劳动所得,不像你们,贷了款花天酒地。
  晚饭是普普通通的家常便饭,饺子很香,使我感到,不管有多少资产,潘婷还是活在人间的。乖巧的山西小褓姆一口一个“叔叔”,给我添油加醋,饭桌上一派暖融融的家常气氛。饭罢,小褓姆收拾完,躲进了书房,把门关了。潘婷走过去,敲敲门,推门对小姑娘说:我和你叔叔谈话,关门干什么?你该干什么干什么,11点半给叔叔放水洗澡。我连忙说:到时我自己洗,自己洗!潘婷忍不住了,靠在沙发上捂着肚子笑:你腐败都腐败到我们家来了,可不是你自己洗,谁给你洗?我也红了脸笑:那就。。。误会,误会!
  潘婷笑够了,说:你可别给我出丑了。我前两天看《读书》,随手写了个东西,你看看。她去书房拿了一份打印稿,我看了一下标题:中国知识份子的精神家园在何处?我深感意外:哦,你对这个还感兴趣?

我接过稿子,认真看了一遍,感觉不错,当年的小记者锐气仍在。放下稿子,我说:这个问题我不想和你讨论了,我考虑了不止一百遍,已经有答案了。潘婷很感兴趣:哦,你说说。我说:不就是中国知识份子为什么找不到精神家园吗?潘婷坐正了一下,催着我:对,你说吧。我说:因为缺钱!潘婷大失所望:你呀,彻底堕落了。我说:我本来就地位低下,还能怎么堕落?潘婷说:你过去可不是这样的,现在怎么有点玩世不恭?受什么挫折了?我说:我从来正正经经做人,却活得不如鼠窃狗偷的人,你还让我怎么正经?潘婷说:你看看,知识份子的毛病来了吧?活得不如人,反而怪规则不好。大家都是在一个规则下游戏,你没玩好,怎能怨别人?我说:先不说别的,就这35岁以上的全是废物,没人要,这规则也有理?你说过了35的,就不要活了?潘婷说:规则之所以是规则,总有它的道理。我还快35了呢,你看我有活不下去的意思吗?我说:你是占尽了天时地利,怎么可能人人都像你?潘婷说:我的一切都是我争来的,没借过别人的光。我说:那没出过国的怎么办?没上过大学的怎么办?谁都像你“谈笑皆奔驰”,那的确是不可能,但总要让人活。潘婷有点不屑:你就爱耸人听闻,这年代,还有活不下去的?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潘婷啊,你这后花园,它的确是好啊。
  争论到半夜,潘婷说:我看你累了,咱别聊了,你洗洗睡吧。还有,人家褓姆还小,你可别瞎开玩笑了。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心里在想,这一套房子里,今晚睡的是两个阶级的人(小褓姆不算),刚刚争论过一个问题。这样的争论,能有结果吗?昏昏然中,一头栽入了梦乡。于此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醒来,晨曦满屋,去洗了脸走到客厅里,小褓姆早把早餐备好。她对我说:叔叔,你先吃吧,潘姨还得再睡会儿呢。小厅的餐桌上,面包、黄油、煎蛋、牛奶和几瓣切开的橙子已经摆好。我问:小姑娘,你叫什么?褓姆说:俺叫翠花。我说:哦,翠花,一块儿吃吧。翠花说:俺吃啦,你自己用吧。面包是我刚去门口店里买的,新烤的。我说:那我就用啦。翠花说,面包我可买得多啊,你别剩下,剩下的就扔了。我略感惊讶:扔了?翠花说:潘姨不吃隔天的面包。我吃惊地用手在空中抓了两下:这就,这就。。。扔啦?翠花掩着嘴笑:叔啊,你怎么跟赵本山似的?我自知失态,连忙坐下,说:不怕,吃不了,我带着走。翠花又笑:你真是逗,你是干什么的,演小品的吗?我们家平常也有男的客人来,潘姨都不拿正眼瞧他们,说他们是绣花枕头。我跟了她这么多年,我看,她就对你好,还请你在我们家睡觉,别人哪能啊。你说你昨天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身上还一股子地窖味儿,这要搁别人哪,我潘姨早捂鼻子撵人啦。我轻吁一口气,说:我昨儿上农村拍电影啦。翠花眉毛一动:你真是演员哪!这时,忽听潘婷在我身后说:你又逗人家小孩儿!
  早饭后,潘婷在处理一个紧要的传真件,我搬了椅子去后花园坐。一会儿,栅栏外的小路上过来了一对母女,母亲有五十多岁了,女儿二十五、六的样子。走过栅栏外面,她们停了下来,小声商量了几句。那母亲转向我,毕恭毕敬地问:请问老同志,这房子里面结构怎么样?我说:可以啊。那母亲又问:洗手间大吗?我一下明白了,这是来看房子的,把我当成户主了。我连忙说:不小,有窗户。母亲又说:玻璃窗好像是单层的?我说:不是,是双层的,新工艺,不容易看出来。哦,母亲点点头,很满意的样子,又要问什么。那女儿示意赶紧走,母亲却执意要问。争了两句,母亲以更为谦恭的态度又问:劳驾您啦,您住进来多久了?有什么质量问题吗?我一时难以回答,只感觉这一问一答中,我俨然成了豪宅的主人。看见那母亲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心里不忍,便站了起来。那母亲赶紧说:您老可别站起来,我这姑娘要结婚啦,想买套房,工薪族啊,攒点钱不容易,想多问问。我心说,幸亏昨天我把房子的情况摸了个透,不然准要露馅儿。那女儿面子上搁不住,也不看我,一个劲儿催母亲快走。那母亲训她:急什么?问问也不丢人,攒一辈子的钱都给你们,还得再付按揭30年,不问个心里踏实,行吗?听了这话,我心里更加惶竦,想想既然潘婷能买,估计错不了。便说:您放心,这房没什么问题。买小点面积的更好,图的是个精致。那母亲就对女儿说:你看看你看看,我怎么说的?老太太谢了我,两人就走了。那母亲羡慕、谦卑的目光不知为何深深刺痛了我。我重新坐下,心里反复念着:什么是尊严?钱!钱哪!

潘婷弄完了传真件,推开玻璃门,对我说:怎么样,这景致?我感慨道:嘿,潘家的花园啊,我这辈子忘不了啦,就是个童话世界嘛。潘婷说:你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在海南不是住别墅的吗?怎么这样感慨?我说:我们那别墅,又不是我们自己盖的,92年偷工减料的货,那能和你这比。潘婷就说:好了,不和你闲扯了,我上班去,捎你一脚吧。我问:是去那个莱温斯基大厦?潘婷捶了我肩膀一下:什么莱温斯基大厦?凯宾斯基酒店!我看你是在海南呆糊涂了。要不你留下,再住一天?我赶忙站起来:不住了,你这儿不是我住的地方,什么都不敢碰!我走。潘婷就笑:你这人,跟我们那口子一样,流氓无产阶级。去年冬天暖气太热,他洗了澡,总是光不出溜就跑出来。我跟他急了两回,说搞天体运动爱上哪去上哪去,你不尊重我,你还得尊重翠花,人家一看你洗澡就吓得脸煞白。。。哈,不跟你扯了,你把你那头梳梳,快走吧!
  车到了凯宾斯基附近,潘婷问我:把你放到哪儿?我说,就前面的公共汽车站吧。潘婷看看我:你不是要坐公车吧?我说:我有事,你甭管。潘婷说:那儿停不了,老兄。我绕个弯儿,把你撂使馆区吧,你愿上哪儿上哪儿。在肯尼亚大使馆门口,我说:行了,我就这儿下吧,你赶快去上班。我下了车,潘婷探身正要关车门,忽然停住,问道:你那是拿了我们家什么?我拎着手里的塑料袋晃晃:剩的面包,还有昨天剩的蛋糕。潘婷说:你拿那干什么?过夜的蛋糕可不能吃啊我跟你说。我说:我知道。不是我吃,拿回去喂狗,喂狗啊!潘婷嗔了一声:毛病!咣地把车门关上了。我正要回身离开,她又放下了车窗,对我说:你是遇到了困难吧?我说:没有啊,挺好的。潘婷叹了一口气:你比我大那么多,怎么每次见你就有一种当妈的感觉呢?让人放心不下的。你呀,该讨个老婆啦。我摆摆手说:行,这个问题下回再谈,快走吧,站岗的武警都盯上咱们了!
  走在使馆区幽静的林荫道上,看树上的新叶翠绿翠绿的,一派清新。我忽然想起,现在已经是3月底了,昨天不可能是农历二月二,除非闰了一个二月。不过,这都不要紧了。是也罢,不是也罢,都不过是个由头。在偌大的北京城,只有潘婷这样一个老朋友是出自真心地关心着我。这种友谊,不带杂质,跨越了身份界限,让我心里暖暖的。
  回到那旅馆,一切如旧。从昨天到今天,我去天堂里逛了一圈,回来后的感觉更加触目惊心。走廊里的霉味儿又扑鼻而来。正开房门的时候,老板过来了,一见我,就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问道:你昨晚没回来?我说:是啊。老板又问:去朋友那儿住了一宿?我有些惊奇:不错。老板看看四周,又压低了嗓子问:你朋友是在潘家园旧货市场门口,用车把你接走的?我心内一懔,盯住老板,发现他也正盯住我。我急忙问:你怎么知道的?老板说:我昨儿去潘家园百货商场买“夫妻乐”,完了出门,一下就看见了你。他又四周看看,用几乎耳语的声音说:我看见开车那女子了,那是巩俐吧?我笑了:你可别神神叨叨的了!什么巩俐?那是我朋友。老板说:放心吧,我给你保密。唉呀,巩俐的朋友。。。北京城,藏龙卧虎啊。瞧我,还便宜了你20块钱房钱呢!他不无遗憾地摇摇头,背着手走了。
  从那天起,地下室里的我,多了一个外号——“巩俐的朋友”。人们看我的眼光更加复杂,对我的尊重也越发真诚了。
  仅仅住了一天的豪宅,全身的细胞都不能再适应地下室了。往日已经习惯的潮湿、阴冷、霉气与杂乱,都变得分外强烈。露露忙工作去了,走廊里只有空荡荡的脚步声、器物碰撞声和水龙头的放水声。我睡不着,也看不了《浮士德》。把架子上的书乱翻了一遍,找了本加缪的随笔集出来,披上棉衣,一段一段地读着。忽然,眼前出现了这样一段——
    
  诞生到一个荒谬世界上的人,唯一真正的职责是活下去。。。如果人类困境的唯一出路在于死亡,那我们就是走在错误的路上了。正确的路是通向生命、通向阳光的那一条。一个人不能永无止尽地忍受寒冷。
    
  是啊,“一个人不能永无止尽地忍受寒冷。”这是我以前即使注意到了也不会有当下如此感觉的一段话。我的眼前一亮,仿佛暗夜中燃起了熊熊大火。那火,是我用了我身上的油脂与骨骼点燃的。在依然是沉寂的地下室里,我这个“某人的朋友”,一时间心潮激荡!

隔壁唐山的小伙子回来的比较晚,十点半了,才听见门响,我拿着从潘婷家带回的面包和蛋糕,敲开了他们的门。两人见是我,满脸的疲惫一扫而光,高兴地拉着我坐下。我把袋子递给他们,说:今早在朋友家,拿了点蛋糕和面包回来,原想自己吃,又没胃口了,给你们吧。大的就说:那不行,您留着,我们都吃过饭了。我说:你们别嫌弃,是新鲜的,我这老头子,吃不吃无所谓。我一把塞过去,不容他们再推辞。
  我看他们的床上,摊开着不少纸张,上面有图,红红蓝蓝的画了些记号,就拿过来看。一看,吓了一跳。只见上面写着“金台小区敌我六方态势图”、“甜水园小区扫荡成果图”、“敌牌B公司战略部署详图”。。。等等。我诧异地问:这是什么东西?心想,两个小伙子总不会是敌特吧?大的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自己瞎搞的,不搞心里没谱。一块肉,六家分,不搞明白,我们就是白跑。我问:扫荡是什么意思?小的在一旁解释道:就是篦梳子战术,挨门挨户串,每个楼每个门牌都要扫一遍。有半信半疑的,或者态度客气的,就记下来,等第二次重点攻关。我大致明白了,便问:你们今天回来晚,就是扫荡去了?两人点点头,小的说:累毁了。我又问:那住家的有态度不好的吗?大的说:怎么没有?现在诈骗的多,我们也跟着吃瓜络。挨撵是小事儿,弄不好人家一顿臭损,什么要饭的啦、骗子、找挨抽哪、要报警啦,你还得赔着笑脸。我们这一行,就是装孙子。没有比我们更孙子的了。我奇怪:你们也不像坏人哪?大的说:您老看我们不像坏人,可有人一见打领带的上门就急,话都不让你说就关门。你说我们两土拉巴叽的,要不打领带吧,就更像坏人啦。难哪!我就笑笑说:过去我在公司,也挺烦推销保险的,见着就撵,也挖苦过。大的说:您老要是撵人,也是文明的,错不了。有的北京老爷们,他烦了还打呢!他说着,一把拉过那小的来,让他张嘴,然后说:您看看,这门牙都给打掉了。我看了看,果然缺了一块儿,不禁愤然:你告他呀,随便打人还行?大的说:弄不了,你告派出所去吧,能怎么样?赔点医药费拉倒,可这一片儿名声哄哄开了,你就别想再去做了。所以我们这行有个规矩,叫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打掉了牙,往肚里咽吧!我一时心里难平,就说:你们这工作,底薪少,又受气,别干算了。大的说:不干哪成?好歹保险公司给你出个名义,到哪儿去能说出个身份,你不干,就成盲流了,无业游民,呆都呆不了啦,还找什么工作?说着,我看那小的眼圈儿就有点红,赶忙起身告辞。两人自是千恩万谢,送我出来。
  回到屋里,那小的嘴里残缺的门牙老在眼前晃,我心里不由难过,忽而想到潘婷的小区启用才不到一年,富人又集中,推销保险命中率可能会高,便想,应该告诉给两人。我又去两人那儿,门没关严,我推门进去,却见两人正拿着我那剩的面包和蛋糕,狼吞虎咽。我们两下里一齐呆住,我连干什么来了都忘了,连忙退出,一面连说:走错门了,走错了!
  第二天一早,我出门去买早餐,正遇上两人也出门。我打了个招呼:今儿又扫荡去?那大的急急地走过来,握住我的手,一下眼睛就红了。他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老总,大哥啊,我们。。。就啥也不说了!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望着马路上两人瘦弱的身影远去,我不能想象,他们每天是如何挣扎的?此刻路上行人匆匆,看那简陋衣装,都像是那种“在路上”的年轻人。一天的扫荡下来,不知这些疲惫的人能收获到多少?像潘婷那样出入于凯宾斯基的人,可曾会有一分钟留意到他们的存在?我好像有些悟到了,唐山小伙子对我的感激,决不是因为我送了他们一袋面包。他们也是有自尊的,怎么可能为一点嗟来之食而感激涕零?我想,是因为我注意到了他们。苦难中的人们缺的并不是一点什么资助,而仅仅就是一个善意的笑。
  买了一个烧饼,忽然就觉得脚软。看看马路边还干净,索性就坐下来吃了。想想昨天,早上还坐在潘婷清风四面的厅堂上,喝牛奶吃面包,窗外草地有如梦幻。那一切,倏然远去,眼前的这个杂乱污浊的市场,就像是被上帝遗忘了的角落。这才是命运分派给我的地方。马路边,还坐着些补鞋匠和卖廉价袜子的小贩,有几个退休老人在百无聊赖中晒太阳。我坐在这里,并不觉得扎眼。太阳很暖,我不想下到地底下去了。书也不想再读。暗夜的火,到了白天的真实场景里,竟暗淡得微不足道。从30年前读《约翰-克里斯朵夫》开始,不知有几千万字被我吃掉了。从乡村土炕上一直读到海南的别墅里,幸福并没有离我近一分,而痛苦也没有离我远一寸。我惶然依旧。从卢梭那个时代起,哲人们就在絮絮叨叨,一直讲到英名盖世的哈耶克。美丽的词汇像蝴蝶一批批飞过,睿智的明灯一盏又一盏亮起,我却找不到一扇自己的门。既然渴望劳动而不得,那哲学还有什么用?我不懂,那些说了一两百年的东西,难道它们是根本不结果的吗?
  昨天的此时,潘婷家的小区里,有美艳如花的女人清早起来遛狗。女人们傲慢如皇后,狗们犹如在天堂里撒娇。我遥望着美景,偶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些宠物们,每月不是一两千元就能打发得了的吧?超市里不缺狗的罐头,而我身后这地下室里却缺少人的面包。为何人们身处这种荒诞而不自知?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能为我解释,没有。
  屁股渐渐坐得麻了,便想起身。正摇摇晃晃地站起的时候,听见身后露露在喊我。回头看去,露露今天身穿一件飘飘的紫色长裙,就像一只蝴蝶向我飞来。露露的身材好,前面尤其挺好,她举臂招呼我的样子,真像是那个《引领自由前进的女神》。
  露露到了跟前,就有些娇嗔地说:老师啊,怎么在这儿坐着,不怕得风湿?您可不能自暴弃啊,我都看着心疼!我说:孩子,我老了,无所谓了,你还是心疼心疼自己吧。露露又说:老师,您别愁,车到山前必有路。昨天巩俐不还看您来了吗?他们说您。。。唉,我不信。您老是堂堂正正的人。我说:你就拿老师开心吧!露露说:我哪敢啊,我这儿还想求您办点儿事呢。我问:想去拍电影啦?露露就亲切地靠过来,搀住我说:还说我呢,您不也拿我开玩笑?我倒是想演咱爸咱妈呢,他张艺谋也不认我呀!笑罢,露露从手袋里拿出一张折着的纸说:老师,我给我妈写了封信,您帮着看看,妥不妥,完了给改改,晚上我去拿。我说:行啊,你老师就这么点儿用了。露露忽然在我脸侧不易察觉地轻吻了一下,说了声:您可好好给我看看哪。说罢,转身就奔马路上拦车去了。
  我回到院子里,在石凳上坐下,把信纸展开来看。这是一张普通的单位信笺,纸质粗糙。露露的字写得七扭八歪,意思倒还明白:
    
  亲爱的妈:
  见字如面。我春节没回去,可想你们。我已经在一家大公司上班二个月了,工资很高,老总对人好。我们在北京最高的楼里上班,都能看到咱们家了。工作很忙,我很受重视,责任大,春节公司来了不少客人,忙的很,晚上要加班,不能回家。
  爸上次要钱看眼睛,我一时拿不出,你们不能急。北京是大城市,花钱花的快,过二个月再说吧。钱早晚会有,二婶欠咱们家一百元钱,爸不要去要了,她家死了劳动力,我们要钱别人笑话。我多加几个班就有了。
  处对象的事,妈你看着办吧。冯家庄那个我看可以,嘴歪,但人好,你让他能不能等二年,不能等不行。我还得干二年。弟的学费我马上寄家,给老师说慢几天。
  爸不能干活别干了,休息二个月,等我把治眼睛钱挣出来。今年下雨了吗?庄稼什么时候种完,别让弟干太多,学习重要。
  等过二年,我钱多了,接爸妈来北京,看故宫,来公司住。我请你们吃考鸭子。
  此致敬礼!
      女儿露露(小芳)敬上
    
  风吹过,吹的信纸哗哗的响。我揉了揉眼角,抬起头来。街上依然人来人往。在那数不清的人群中,我仿佛看见,露露长裙飘飘,高昂着头颅,正奋勇前行。
  那天那个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又跑来了,她跟我已经熟了,问我:老爷爷,你在认字吗?我笑笑说:是啊?小女孩说:我看看可以吗?我把信递给她。女孩仔细地看着,继而大声地读出来:亲爱的妈。。。亲爱的妈。。。
  清脆而颤抖的童声又在浩荡的春风里飘起来。

我摸了摸孩子的头,只觉得手在抖,抖得控制不住。小姑娘有两个小酒涡,眼睛闪闪发亮。那种清亮,是高山上的一面湖啊。我在心里默念:孩子,你会长大的,总有一天,大到能够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我不知道你的家庭,也不了解你有多聪明,只愿你长大了,事事就像潘婷那样如意吧。当然你决不可能有露露那种命运,但是露露在你这样大的时候,扎着羊角辫,骑着老牛跟爸爸下地去,又何尝没有你这样的快乐?孩子啊,你说,爷爷的这一辈子是不是整个就是活错了。是不是我应该倒着活才对呢?那样,天就一天比一天蓝,蚂蚱家雀就一天比一天多,爷爷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怕冷,什么都有爹妈去挡着。。。孩子,你长大,爷爷会喜欢:你要是永远不长大,爷爷就更喜欢了。这时,小姑娘拿着信,爬上了我的膝盖,望着我说:爷爷,你会折纸飞机吗?我说:会啊。女孩就说:用这张纸叠一架飞机吧!我说:那不行,这呀,是一个阿姨给她妈妈写的信。女孩说:它飞呀飞呀,不就飞到阿姨的妈妈那儿去了吗?我心一酸,把信接过来,把女孩放到地上说:阿姨的妈妈住在乡下,没有飞机场,落不了飞机。快去玩儿吧,啊。女孩一百个不乐意地跑开了,忽然远远地又朝我笑,挥了挥一只稚拙的小手。我眼睛模糊了:因为那姿势太像露露刚才了。
  就这样,在地下室里熬到了春暖花开,我的处境却更艰难了。交了四月份的房钱,口袋里只剩二百多了。人间尽芳菲的四月,我连饭钱都成问题了。绞索正一天天地套紧,所有的杂志社、公司就只剩一家尚未回复了。几乎所有的求职资料都像退货单一样,转了一圈后回到了我的手上。我把那些精心撰写的资料拿到水房,一把火烧掉了。残灰就像一个人的骨灰,旋起,落下。一个失去了价值的人,已经死了。在这个玻璃幕墙壁垒森严的都市,有一个人绝望地推销自己,但最终也没有把自己推销出去。二十几年前,我看过《推销员之死》,现在,又一个推销员,也死了!
  下午,照例去买晚报,回来时,却见收发室门口停着一辆本田轿车。我心里惊讶,这种地方也有中产阶级光临?进得大门,只看见河南人老阎迎面而来。老阎神色凝重,急跨两步上前,双手紧抓住我的衣袖,急切中嘴唇都在哆嗦:你咋住这儿?你咋能住这儿?出啥事儿啦?我对老阎说:你放开,咱们好好说话。老阎涨红了脸说:我这两天就疑心,打开手机查了存号,一问,原来在这儿!我刚才下去看了,这地方。。。嗐呀!咋说你?不是跟你说过,缺钱了说话吗?怎么就信不过我?我说:老阎啊,没啥大不了的,我经的事多了,我还有钱呢。老阎急得跺脚说:你。。。你咋能住这儿?咱们是男人,男人啊!我淡淡一笑:老阎,你是没吃过苦的,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咱们借个地儿说话吧。老阎说:你没杀人吧?没杀人,走,收拾东西,去我家。我说:我现在不能离开。老阎说:你别顾虑,我那老婆也不是什么老婆,小密,她不敢说不。我说:大密我也不能去。老阎说:好好,咱们先吃饭,行不?
  饭桌上,老阎问清了我的情况,一面咒一面就叹息,到最后也没能说动我。他掏出皮夹子来,数了数,把大票全拿了出来,要塞给我。我用手挡住说:这样吧,我真要是山穷水尽,再找你。老阎愣愣地看着我,猛吐一口气,说:好,你狠,你有骨气!我不劝你了,你自己保重吧。说着收起了钱。送我到地下室门口时,他在车窗里看着我,欲言又止,一叹气,一摇头,开车走了。
  进了大门,见老板袖着手正在探头张望。他笑嘻嘻地对我说:这位是谁呀?张艺谋他弟吗?

第二天上午,老阎打了电话来,他说:我想了一宿,现在心平气和了。你在海南的情况我也知道一点儿,那个老黑我也了解。我就是问你,为啥要离开公司?我说:说来话长,就是不愿经商了,想搞文化。老阎说:那也不该冒冒失失就来呀!我叹了口气:我不算冒失,该问的都问了,俩朋友都拍了胸脯。老白把杂志也给我寄来了,草签的合同也传过来了,都不是假的。老黑那儿,即使不能租带钢琴的房,在方庄随便租个地方还不是难事吧,就算租个平房也行啊。我怎么判断这两个信息是完全没影儿的事呢?哥们儿一场,他们何必成心坑我?老阎说:你就是书生气。别说朋友,爹妈都能骗,你还信朋友?他有钱送给小蜜,还能惦记着你?——我可除外啊!我笑笑说:算了,吃亏长见识吧。老阎说:他俩在北京混,就凭一张嘴,今天去总参,明天去国务院的,北京他*妈的这套号人多了。我要是你,打死我也不来。我说:唉,下回吧。老阎就说:我知道你是不愿白拿我的,这么着吧,我能够治得了那老黑,你等着吧,我要让他给你跪下,请你去住宾馆。我说:你也来这儿满嘴跑火车?老阎说:三天,不出三天。你等着吧。
  老阎不是个深刻的人,他的直觉在这个毫无信义的商业社会里却很有效。“打死我也不来!”我缺的,就是这种透彻。至于他的承诺,我并没有在意,路是自己走的,埋怨他人没有用。我落到这种边缘地位,就是上帝对我的天真所做的惩罚。我决不会借助老阎的力量离开这里,我忽然有一种近乎自虐的倔强,要把这种绝望体会到底,以便让自己终生记住一个教训:信任他人,就等于自杀。
  晚上,在水房遇到了露露。露露笑着说:老师,你改的那信真好啊,假话都变成真话了!我苦笑道:你这是在骂我。露露说:哪儿啊。老爸老妈都指着我呢,不撒谎不行啊。唉,你说这农村,刨地三尺咋就刨不出个饭钱来?老爸就是个白内障,千把块钱的事,没我,他后半辈子就得当瞎子。我说:你少花点儿,多寄点儿,老爹不容易。露露便收敛了笑容说:我爸最疼我了。他要知道我干这个,准气死。可是不干这咋办?哪儿也没有慈善堂啊。她略顿一顿,问我:您也最疼您的姑娘了吧?我迟疑一下说:是啊,疼,心疼啊。露露突然怀疑地说:那不是你姑娘吧?是您的。。。小蜜?我哑然失笑:我老头子了,什么小蜜?我是宁可饿死,也愿意我女儿过上好日子。露露说:我想也是,哪儿找你那么好的人去?我去您屋里那天,要是搁了别的男人,大爪子早就上来了,摸摸搜搜的。您可倒好,老和尚一个。我板着脸说:露露,这个话题,今后咱们爷倆就甭再提了,影响不太好。你忙,我走了。露露甩了甩手上的水,望望我说:唉,您怎么就不是我的爹?
  又过了几天,我正躺在屋里看《浮士德》,忽听有人轻轻推门。扭头一看:是小宋!
  我喜出望外,跳下床,一把抓住他:你小子,把人吓死。刑满释放了?小宋气色倒还好,也没剃光头,看不出是从“炮局”出来的。他一屁股坐到床上,摇摇头,长出一口气:老总,丢人哪!我堂堂小宋,栽到一个女人手里了。我赶忙给他倒热水,一面就数落他说:都这种处境了,得寡欲。你看你,是在地铁上弄的事?小宋眨眨眼问道:什么地铁?我说:不是轻微流氓罪吗?那是公共汽车上?小宋说:胡扯,谁说的?我说:是那老板哪,说是看守所来的电话。小宋说:流氓罪就一准是摸女人屁股?唉哟,你们是怎么想的?我是打架,跟人打了一架。你看看,牙都打掉了,打得满地找牙。我吃了一惊:哦!小宋说:走走走,咱们去肯德基聊。这狗逼地下室,好人也呆得白痴了。

在肯德基坐下,小宋摸出一包“都宝”烟来,猛地想起不对,又收了回去,说:什么他*妈的和国际接轨,抽烟也不让,就这么点乐子也要剥夺。他看看我,尴尬地笑笑,又说,想不到,蹲了回大狱,这闯北京怎么这么难啊?我原先就知道北京水深,没想到,能把爷爷我栽里头了。我问:在里边还好么?睡在便池边上?坐了“飞机”?小宋说:里面的规矩那是谁也不能破的,新去的肯定睡便池。不过北京这地方还好,不兴坐“飞机”。我又不是乡下来的,跟“老大”套套近乎呗,只睡了三天便池。幸亏不是摸女人屁股进去的,不然要让人作践死。我说:到底怎么回事?小宋愤愤道:你说,人他*妈的怎么这么黑?
  原来,小宋前一段认识了一个东北女老板,叫燕舞,在北京搞投资咨询,其实就是拉皮条的中介,跟老阎的勾当差不多。小宋跟她讲好,交了咨询费,一直包到与投资商谈成。燕老板收了小宋三千元钱,说是看小兄弟难,只收了三折。小宋满心欢喜地等,那燕老板却不见动静,催了几回,才找了一两个不三不四的人跟小宋见了面,“国务院”、“计委”的胡侃了一气,吃饱了饭抹抹嘴走了,不见了下文。小宋见不是事儿,跟燕老板说不做了,要把咨询费拿回来。这东北娘们马上就冷了脸,说开了粗话,指责小宋不讲信义,说拉屎还能往回坐吗?你那个什么牛扒城,有人来谈就不错了。小宋说,行行行,就算我赞助你。这钱是我借的,我饭都快吃不上了,还我一半行不行?燕老板说,没钱了?北京城没钱的多了,你卖屁股去呀,又没人挡着。小宋一股火起,知道遇上了骗子,揪住那婆娘就是一拳,打得她满脸花,牙也打掉了。里面房间闻声就冲出来两个大汉,三拳两脚把小宋打倒在地,把牙也打掉了。后来报了警,因为是小宋先动的手,拘留15天。双方都有伤,医疗费就都免了,经济纠纷警察不管。说完了这一段历险,小宋摸摸自己的豁牙:你瞧瞧,还真是以牙还牙。我对他说:你就不懂得忍。你进去那几天,老阎还真帮你找了两家,什么事都给你耽误完了。小宋说:那我再去找他。我说:我给你写个条吧,老阎还是个好人。小宋恨声道:那个娘们,我早晚*了她!我说:你又来了,匹夫之勇,能做什么大事?小宋惭愧地挠挠头,笑道:过去我就知道,资本的原始积累是血淋淋的,以为是瞎扯蛋。。。他又摸了摸豁牙说,这回知道滋味儿了。我说:好好歇几天吧,东西呢,还住原来那屋?小宋说:换了,老板开始还不想让我住,我说,局子都进过了,还怕你不让我住。今晚我要是睡了马路,明儿就让你拄拐回山东,信不信?老板吓住了,给我安排了屋。你说他怎么这么恨我?我笑出声来,说:你没眼力,以后少去逗鲁花。小宋怔了怔,一下明白了,惊讶得直翻白眼:你说的当真?鲁花?我*,这年头。。。自由解放啦,我*他*的。
  第二天,我写了个打油诗,给小宋送去,对他说:你留着,别再楞头青似的,都三十而立了,再折腾你要死在这北京了。小宋一笑:谢老总!我看看,我看看。
  这打油诗是这么写的——
    
    新警世通言
    
    说是咨询,实是蒙钱。
    说是借钱,实是不还。
    说是项目,实是扎款。
    说是交流,实是扯闲。
    说是味精,实是咸盐。
    说是鸭绒,实是烂棉。
    说是鹿鞭,实是狗卵。
    说是胶水,实是粘痰。
    说是精英,实是帮闲。
    说是保安,实是民团。
    说是淑女,裤带不严。
    说是老板,吃饭没钱。
    勿忘警觉,一步三看。
    不见真货,死不掏钱。
    
  小宋看罢,哈哈大笑,说:老前辈,至理名言,我得好好收藏着。将来牛扒城搞成了,您一定要给我写传记。牙,不能白掉!

小宋把打油诗叠好,揣在了口袋里,想想又笑,笑完,喟然长叹一声说:老总啊,我想不明白,是别人都有病呢,还是我自己出了问题?我打小就想做好人。小时候偷了人家一个苹果,老爹把我屁股都打肿了,就是要我记住一辈子做好人。我不嫖不赌,不坑不骗,我怎么就成了流氓?你说说,怎么就该我蹲大狱?我劝慰道,甭想那事儿了,从头再来吧。小宋说:老总,我知道你心里比我苦。看得出,你是当过真老总的,八成也花天酒地过。那鲁迅说得好啊,有谁从小康家庭走向败落的,最知道世态的炎凉。你这是忍辱负重啊。我说:先前阔过,没用。我年轻时还想当将军呢,哪能想到老了老了,住进这耗子窝,奶酪还被人拿走了。关键是,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天天在那儿狂想不行。小宋若有所悟:说得对,我得冷静冷静,今儿就去找老阎。
  小宋又风风火火地走了。他那块西绪福斯的石头,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推上山。望着他的背影,我想,我们幸运的是,前面好像还有块诱饵,如果连这诱饵都没有,还靠什么撑着活下去。我坐在院里的石凳上,让太阳把脊背晒得暖暖的,心情也冷静了下来,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我最多还能撑上10天,如果10天里没有奇迹发生,我应该怎么办?是坐以待毙?还是跳下深渊?难道人生的浩浩长河到此就要断流了?一年前,我还正意气风发,以为今生没有战胜不了的障碍,天下事不过如此。哪想到今天两袖空空,只有这坐井观天的份儿。我现在才明白:人,百十斤重,彼此彼此。我能呼风唤雨,靠的是有公司这个平台。下属们给我开门,给我端茶,看我脸色,是因为我位置高高在上。他们是冲着那位置微笑的,不是冲着我这人微笑的。离开这位置,我还是我,没变矮一寸,没变傻一分,可就是一文不值了,成了人家首先考虑可以抛弃的人。我的确是够冒失的。我的公司,是我的王国,是我一手一脚和老板创出来的基业。它再有罪恶,也是我的。而老黑的公司,是他的王国,我来到他的地面上,就只有听凭宰割,恐怕还抵不上他的一个小褓姆。我相信友谊,相信共同创业的手足之情,但老黑不会信这个。友谊是什么,薄纸一张,利益才是沉甸甸的砖。老黑的大厦是要靠无数的砖才能砌得起来的。
  我把自己推上了绝路,所有的方向都有此路不通的标志。我想明天去那最后一家未给我答复的杂志社看看。如果是死刑,就让它早点到来吧,即使死刑,也比等待死刑的过程要好受得多。
  中午吃了饭回来,看见门口又停了一辆轿车。是辆黑色奔驰。我心里好笑:莫非中产阶级如今都开始钟情这个地下室了?走近一看,是河北车牌,正疑惑间,老黑从里面钻出来:嗐呀,哥哥,受苦了。怎么关了机,找也找不着人?我心里暗暗惊讶,老阎真把他调动来了?老黑穿着IT业流行的棉质休闲装,一副中产阶级神闲气定的派头。我问他;老阎真认识你?老黑说:哥哥,你认识老阎怎么也不说一声?老阎那还得了?好了,咱不说他,走,上北京饭店喝咖啡。我才去河北几天,委屈哥哥你啦。
  进了北京饭店一楼坐下,厅堂开阔,有真人在演奏小提琴。老黑说:哥哥投奔我来,是我的光荣。你说说,偏是天有不测风云,河北老矿出了点儿事。那狗日的宾馆经理怎么那么处事?我后来骂了他。我听老黑这样说,心里明白,准是老阎捣住了老黑的软肋。于是就只听老黑讲。老黑面无愧色,继续侃着:那方庄的房子,交通不方便,容我再找找。不过你住地下室,那是丢我的人,这么着。。。他拿出一千元放在桌上说,你拿着,另找个住处,我就不替你跑了。以后啊,每月一千。我听了还是没有说话。老黑就哭穷:我这老总,挂个名儿,什么两亿资产,全是破铜烂铁,白给都没人要。帐上没钱啊,这一千是少了点儿,可眼下困难。。。我一笑,看看窗外停车场的奔驰说:是啊,困难。老黑的脸就有点红,急忙转了话题:老白也他*的不够意思,杂志没谈成就叫你来,你看,撂在这儿了。有心让你上我那儿去吧,我们那儿员工工资最高才五百,单给你破例也不好。我心里一惊,脱口而出:二亿资产,才五百?老黑说:没钱啊,哥哥,弄不着钱,那个破矿有什么用?我就问:你是不是想让老阎给你弄钱?老黑两眼立即炯炯放光:你跟老阎什么交情?可千万帮弟兄美言美言。我这下完全明白了,一口口地喝着“曼特宁”,想好了应该怎么办。于是对老黑说:你也用不着一月给我一千了,我下个月如果还在北京,就是找着事干了。这一千么,我拿着,有点儿用。老黑很高兴,急忙把钱推过来:瞧哥哥说的,不在北京上哪儿?能撇了兄弟跑了?你先绷一绷,搞到钱咱们上亚运村租房子,跟他娘的刘晓庆住邻居。我说:刘晓庆?我表妹,那是我姨家孩子。老黑一下怔住了:哥哥,不可能吧?
  从北京饭店回来,我拿出五百,到收发室,替小宋交了房钱。另外五百,我还记得露露家的地址,给露露的妈妈寄去了,寄款人我写了露露的名字。做完了这两件事,我觉得我和老黑之间,谁也不欠谁的了。

当天晚上小宋回来得很晚,其间老板跑下来问了我几次,怕小宋再出什么事。我让他放心,对他说:小宋不傻,能进局子的都不会是傻子,只有第二次再进局子的,才是傻子。果然,到了11点半钟,小宋回来了,没回屋子就跑来向我汇报。他疲惫不堪,但脸上洋溢着喜气。我急着问他:老阎那儿怎么样。小宋说:暂时没什么机会,但老阎帮我找了份工。我奇怪:你还会去打工?小宋说:打工也好嘛,你早上不是要我学会韬晦?我打这工,也不算离谱,也在餐饮业,说不定还有利于事业。我好奇地问:总不会去端盘子吧?小宋说:也差得不多,门童。我更惊奇了:你当门童?小宋嘻嘻一笑:老了点儿是吧?我说:不是老,我是不能想象——你也能点头哈腰、摧眉折腰事权贵?小宋说:人要是横了心,草寇也做得,我一边开门,一边就在心里念叨,你是大爷我是孙子,但是不要哪天让我做了大爷。心里也就没什么了。我说:在哪儿干,我哪天看看你去。小宋说:鸿基大厦地下一层。老总您可别去,丢人现眼哪。带个小帽子,像个蛋糕盒子,穿件红衣服,还带着金穗子,这不就是小丑吗?我就笑:像法国将军了。小宋说:一定要留个影,将来给孩子看,为了给你们搞原始积累,老爸连小丑都干过。我说:你这就对了,你得学克林顿,能忍胯下之辱。小送说:好歹挣个住店钱。不过我看老板有点良心发现了,这两天没来催房租。我连忙给小宋倒了杯热水,把话岔过去了。
  阳春三月,一切好像都有了些转机。从人心底爆发出来的一股不甘毁灭的力量,渐渐在变得强劲。小宋找了工作,原先的狂热好像就有了一个靠得住的基石。红尘滚滚,终究还是埋不住希望之芽。
  第二天一早,我穿好西装,结上领带,也出征去了。那家唯一没给我答复的杂志社,在张自忠路,一栋两层的洋楼里。我疑心这里就是当年段祺瑞的执政府,小院里古木参天,房子饱经风雨。走过吱吱叫的木地板露天走廊,找到编辑部。一踏进门,我就知道,又来错了地方。满屋里的年轻人,都是奇装异服,发梢微黄。大家说的都是音乐的专用术语,我连半句也听不懂。小毛孩子们在忙着看稿,打电话,做平面设计,还有俩人在摄像。没人注意到我。我在沙发上坐下,抄起一本新出来的杂志看。原来这个《当代物语》杂志是一本流行音乐杂志,版式花脸呼哨,娃娃脸似的。里面的文章倒还能看读下来,却看不懂,无非是“哇噻”、“呕呀”、“卖糕的”之类。
  这时一位年龄稍长的女孩看到了我,从写字桌后起身施施而来,很客气地问我:老先生,您找谁?要给孩子买杂志吗?这女孩约有二十五六年纪,穿一条样子怪怪的棉布裙,发梢也是黄如麦穗。我略欠身,正要回答,那姑娘拿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编辑部主任碧柔。我就说:碧柔小姐,我是来求职的。碧小姐露出了愕然的样子:您到我们这儿来?我说:是啊,你们上个月不是招副主编吗?我的资料早寄来了。碧小姐问了我姓名,又施施然跑回去找,终于在废稿箱子里找到了。碧小姐拿着资料,过来在沙发上坐下,对我说:是这样,人我们是要招,但是您这资料收到后。。。您可别见怪啊,我们都以为是恶作剧。我就说:碧小姐。。。她赶紧截住我说:就叫我小碧好了。我接着又说:哦,这个,碧姑娘,怎么会呢?小碧就指了指室内:你看,我们这是个专门面向中学生的流行音乐杂志,您怕不大合适。您比较了解哪些歌手呢?我说:郭兰英。小碧的眼睛立刻瞪得比牛眼还大:什么?郭。。。我连忙补充说;还有,宋。。。小碧果断地挥了一下手:行了行了,老同志,您要正视代沟的存在。这工作,您不合适。我说:不是给中学生办的吗?有那么难吗?小碧说:我们这也是商品哪,得抓消费者心理啊,这一段有什么流行趋势,有哪些热点人物,出了什么绯闻,小孩们在追捧谁,得了如指掌才行。盲人骑瞎马,那不得掉沟里去?我笑笑说:我这瞎马今天就闯你们这来了。小碧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是说我们自己。您看看,这一屋子都是京城名记,没两下子,谁也镇不住。所以这副主编,我们老找不着。我疑惑地看看那些新人类,问道:他们都是。。。京城名记?这时只听满屋子的人好像都在打电话,有人在问:赵本山吗?这礼拜您有没有空接受采访?有人在喊:不行不行,我马上要去接张惠妹!还有人在下令:那个梁咏祺的脑袋,处理得不行,重新做!我叹了一口气,对小碧说:我还以为是个语文杂志呢,物语!行了,没事儿,从松榆里赶过来,歇歇就走。小碧眼神里透出一丝怜悯,给我倒了一杯水,说:不要紧。我在《老年娱乐》认识个人,要不要帮您推荐一下?我无力地摆摆手说:算了,老年人了,就不娱乐了。
  小碧见我情绪低落,讪讪的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让我先坐着,她自去忙她自己的了。
  编辑部的屋子古香古色,连窗框都是木头的。窗外一棵老银杏树浓荫蔽日,新芽翠绿。上午的好阳光穿过叶隙,静静地洒在宽大的窗台上。我想起了我中学时代的青青校树,也是这么茂盛,这么沧桑,透着一股长者的安宁。
  后人恐怕不知道,命运也曾给过我们这一代人安宁,但它太吝啬,很快就收走了。我们的青春没有开花,就凋落在尘土里了。眼前的这些年轻人恣意妄为,在春风里尽情抖擞,没有什么能干预他们。他们活着,爱着,快乐着,一生都不会有遗憾。而我们,本来是20世纪第一代未经战乱的幸运儿,却意想不到地颠沛了一生。我们身体羸弱,却背负的太重太多,恐怕是永远也爬不到山顶了。
  这时,那两个摄像的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我跟前,一个小伙子递过一张名片来,原来是电视台记者,姓张。记者说:老同志,我们是电视台来拍一个纪实专题的,叫“编辑部的年轻人”,想不到遇见了您。我问:你们是什么栏目?小张说:《日子》。我笑了:《月子》?小张也笑了:《日子》、《日子》。我就说:日子?不就是那样么?

TO BE CONTIN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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