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论76 吴德旋《初月楼论书随笔》
【原文】
十年前见杨少师书，了不知其佳处何在。近习《步虚词》数十过，乃知后来苏、黄、米、董诸公，无不仿佛其意度者。黄涪翁比之散僧入圣，可称妙喻。然涪翁又云：今人见杨少师书，口是而腹非也。在宋已然，何况今日？然余既已深知而笃好之，即以此当出世法矣。
【译文】
十年之前见到杨凝式的书法作品时，一点也看不出他写的好在什么地方。近一段时间，我把他的《步虚词》临习了几十遍，才明白后世的苏东坡、黄庭坚、米元章、董其昌这些大家，没有一个不是受到了杨凝式书写风格的影响的。黄庭坚比喻为“散僧入圣”，可以说是很好的比喻。然而黄庭坚又这样说：现在的人们见到杨凝式的书法，嘴上说好，可心里却不说好。在宋代已经是这样了，何况今日呢？然而，我既然已经深切地了解它，并且实实在在地喜欢它，那就把它当做出世法来学了。
【原文】
山谷论书，于晋人后推颜鲁公、杨少师，谓可仿佛大令。此言非也，鲁公书结字用河南法，而加以纵逸、固是大令笔。少师笔意直接右军，而不留一迹。董华亭谓其古淡，非唐人所及，可称笃论。
【译文】
黄庭坚书法，对于晋朝以后的书法家，推崇颜真卿、杨凝式，称他们的风格算是接近王献之。这话说得不对，颜真卿书法的字体结构用的是诸遂良的方法，并且加以纵逸，这固然是王献之的笔意。杨凝式的笔意是直接学的王羲之，而且不留学习王羲之笔意的痕迹。董其昌称杨凝式的风格为古淡，不是唐朝其他人所能够达到的境界，这可以称之为切实的。
【原文】
董华亭云：今人眼目为吴兴所遮障。盖胜国时万历以前书家，如祝希哲、文徵仲之徒，皆是吴兴入室弟子。徵仲晚年学山谷，便一步不敢移动，正苦被吴兴笼罩耳。希哲狂草虽云出自伯高、藏真，而略无远韵，但可惊诸凡夫。华亭出，而明之书法一变矣。
【译文】
董其昌说：现在学书法的人的眼睛被赵孟頫遮蔽障碍住了。这是因为明朝时期万历以前的书法家，如祝允明、文征明等人，都是赵孟頫的入室弟子。文征明晚年学黄庭坚，就一步也不敢变化，这正是苦于被赵孟頫的影响笼罩住了。祝允明的狂草虽说是出自张旭、怀素，却没有一点高远的风韵，但能使众多的一般人感到惊异。董其昌的出现，才使明代的书法发生了一大变化。
【原文】
永兴书浑厚，北海则以顿挫见长，虽本原同出大令，而门户迥别。赵集贤欲以永兴笔书北海体，遂致两失。集贤临智永千文，乃是当行，可十得六七矣。
【译文】
虞世南的书法质朴厚重，李邕则以顿挫显得有特长，虽然两人的书法根源都出自王献之，而流派风格迥然不同。赵孟頫想要以虞世南的笔法书写李邕的书体，这就招致了两失。赵孟頫临摹智永的《千字文》，才是内行，能够掌握十分之六七了。
【原文】
本朝书家姜湛园最为娟秀，近时刘诸城醇厚有六朝人遗意，但未纵逸耳。香泉、天瓶当时并负盛名，而凡骨未换，较之明季孙文介、倪文正诸公不逮远矣。
【译文】
本朝的书家姜湛园最为秀丽，近时的刘墉纯正精粹，有六朝人遗留的旨趣，只是没有豪迈放纵罢了。陈奕禧、张照当时一同享有盛名，而凡俗的气质没有改换，与明末的孙慎行、倪元璐诸公相比差远了。
【原文】
余友钱鲁斯以书名海内四十馀年，初学董香光，继学李北海，后乃出入颜清臣、苏子瞻、黄鲁直，能扫尽世俗谬种流传见解，可谓书之豪杰。惜其未参褚河南、杨少师笔意，气息稍粗，而有时肌理细腻，则又涉于凡艳，书品不无小减耳。然其沈著痛快，固是一时无两。
【译文】
我的朋友钱鲁斯，以书法闻名于海内四十余年。起初学董其昌，随后学李邕，后来就融会贯通了颜真卿、苏东坡、黄庭坚的艺术风格，能扫尽世俗的荒谬错误辗转相传的见解，可称之为书法之豪杰。可惜他未领悟褚遂良、杨凝式的笔意，风格稍微粗疏一些。而有时纹理细腻则又涉于俗艳，书品稍稍减低一些罢了。然而其风格遒劲而酣畅，固然是一时无人能比的。
【原文】
鲁斯尝谓余云：作书草率最难。余初不解其说，后学怀素小千文，略得草率之意；学右军十七帖，则又不见所谓草率者，于鲁斯之说仍不能无疑。近学杨景度步虚词，乃知草率者细净之至也，恨不能起鲁斯而一问之耳。
【译文】
鲁斯曾经对我说：写字达到草率最难。我开始不明白他说的意思，后来学习怀素的小楷千字文，大概得知了草率的意思；学习王羲之的《十七帖》，就又看不到所谓的草率，对于鲁斯的说法不能没有怀疑。近来学写杨凝式的《步虚词》，才知道草率是达到精细纯粹的极致的意思，恨只恨不能把鲁斯唤起来问一问罢了。
【原文】
十年前余在扬州与安吴包慎伯论书，慎伯不喜平原坐位帖，而余极好之。然余学书在慎伯后，未敢与之争。近慎伯来阳羡与余复相见，论书亦推服颜行，自悔前言之失，示余以所著述书一篇，妙论层出。予所见能书之士，未有若慎伯之通识也。惟于鲁斯多微词，且不无过当语，倘所谓责备贤者之意耶！
【译文】
十年前，我在扬州与安吴县的包世臣谈论书法，世臣不喜欢颜真卿的《争座位帖》，而我却十分喜欢它。但我学书比世臣晚，不敢与他争论。我所遇见的擅长书法的人，没有像世臣这样学识渊博的。只对于钱伯坰多有批评，而且有过分的言语，这大概就是责备贤者的意思吧。
【原文】
慎伯论书于唐人后推东坡、思白二家，其言以为东坡雄逸，思白简淡，非馀子所及。此见极与余合。慎伯又云：学苏须汰其烂漫，学董须避其刁疏。汰烂漫则雄逸始显，避刁疏则简淡乃真。斯固然矣。予谓烂漫、刁疏在彼二家，病处亦觉其妍，但恐学者未得其妍，先受其病，不可不知耳。
【译文】
世臣评论书法，对于唐人以后的书法家推崇苏东坡、董其昌两人，他的评判认为苏东坡雄健飘逸，董其昌简朴淡泊，不是其他人能及的。这个见解与我相同。世臣又说：学苏字必须除去他的烂漫，学董字必须避开他的刁疏。除去烂漫则雄健飘逸才显现，避开刁疏则简朴淡泊才真切。这是本来的样子了。我说烂漫、刁疏在他两家那里，不好的地方也觉得好看，只是怕学习的人没有学到好的地方，先接受了他坏的方面，不可以不知道罢了。
【原文】
人于乡先辈不能无私，鲁斯爱惲南田书，谓其意趣胜香光，自成过论。南田所用只是河南一家法，香光能集会稽、平原、少师诸家之长，决非南田所及。近见王石谷书，淳古似杨忠愍，而不以书名，想亦为画所掩耶。
【译文】
人们对于自己同乡前辈不能没有偏爱，鲁斯偏爱恽寿平的书法，称其意趣胜过董其昌，这自然成了过头的**。恽寿平用的只是褚遂良一家之法，董其昌能会集融合王羲之、颜真卿、杨凝式诸家之长，决不是恽寿平所能及的。近日看到王石谷的书法，淳厚古朴像杨继盛，而没有以书法成名，想来也是为画名所掩盖了吧。
【原文】
慎伯谓：自杨少师后，遂无有能作小楷者。论亦过高。米海岳九歌、赵松雪黄庭内景经，皆能不失六朝人遗法，但其他书不能称是，遂为识者所轻。文徵仲黄庭经亦与右军原书酷似，但恨用笔太工巧耳。
【译文】
世臣说：自杨凝式以后，就没有能写小楷的人。这评价也过高了。米芾九歌、赵孟頫黄庭内景经，都能保持了六朝人遗留的法度，但其他作品称不上好，于是被有眼光的人所轻视。文征明黄庭经也与王羲之原书酷似，只恨用笔太工巧罢了。
【原文】
惲南田云：褚米一家书，学米先须从褚入。余谓学褚有得，自可不须学米。米小行楷书固出于登善，亦只哀册一种耳。若枯树赋、公孙弘传赞，萧淡之笔，海岳终身不解也。东坡金山诗出入河南、少师、平原，真有淡不可收之妙，非海岳婵娟罗绮之比。慎伯谓宋贤惟东坡具神解，斯言得之矣。
【译文】
恽寿平说：褚遂良、米芾的书法是同一家风格，学米必须先从褚入手。我说学褚学成了，自然可以不必学米。米芾小行楷书固然是出于褚遂良，也不过只是哀册这一种罢了。像枯树赋、公孙弘传赞，潇洒淡泊之笔意，米芾终身没弄懂。苏东坡《金山诗》融会贯通了褚遂良、杨凝式、颜真卿，真有淡泊到不可收止之妙。不是米芾美女罗绮风格可比的。世臣说宋代的杰出人物只苏东坡一人是具有悟性过人的解释。这话是说对了。
【原文】
明人中学鲁公者无过倪文正，学少师者无过董文敏。作者虽多，两雄为最矣。为二公开先者，其惟杨忠愍乎！董香光论书盛推米海岳，海岳行草力追大令、文皇，以驰骋自喜，而不能掩其怒张之习。香光平淡，似为胜之。近时诸城学香光而益加遒厚，然略不肯驰骋，遂极诋海岳。书家所见不同如此，孰为正其是非耶？
【译文】
明朝人中学颜真卿的没有超过倪元璐的，学杨凝式的没有超过董其昌的。写字的人虽然很多，但这两位是写得最好的了。为倪、董二公开风气之先的大概只有杨继盛一人吧。董其昌评论书法极力推崇米芾，米芾行草书力追王献之、李世民，以风格奔放自我陶醉，而不能掩饰笔力雄健之习气。董其昌风格平淡，似乎是胜过米芾。近时的刘墉学董其昌而更加遒劲厚重，然而有点不肯奔放，就极力诋毁米芾。书家如此地观点不同，谁能为他们来评定是非呢？
【原文】
米元章云：草书不入晋人格辙，徒成下品。此论极是。然唐人草书无不学大令者，大令狂草尽变右军之法，而独辟门户，纵横挥霍，不主故常。姚刑部姬传谓：如祖师禅入佛入魔，无所不可。可称妙论。余谓大令草书虽极力奔放，而仍不失清远之韵。伯高、藏真笔力虽雄，清韵已失，学之者愈似而愈离。黄涪翁所云：高闲以下，但可张之酒肆也。元章力追大令，而就其合作，仅堪与孙虔礼抗衡，以为入晋人之室，则犹未耳。
【译文】
米芾说：草书入不了晋人的格调与路数，徒然成为下品。这种说法十分正确。然而唐朝人没有不学王献之的，王献之的狂草完全改变了王羲之的书法风格，而独自开辟了门户，纵横奔放，不按旧有的法度。刑部郎中姚鼐说：像祖师禅，进入佛的境界，进入魔的境界，往来自在，没有不可以的。这可以称为妙论。我认为王献之的草书虽然极力奔放，却仍然没有失掉清远的韵味。张旭、怀素笔力虽然雄健，清远的韵味已经丧失，学他们的人学得越像而离清远的韵味就越远。黄庭坚这样说：高闲以下之人的书法，只配张挂在酒馆里。米芾力追王献之，而就其合作这一点来说，仅仅能与孙过庭抗衡，以为入了晋人之室，却还没有入罢了。
【原文】
董香光云：学柳诚悬小楷书，方知古人用笔古淡之法。孙退谷侍郎谓董公娟秀，第囿于右军，未若柳之脱然能离。予谓柳书佳处被退谷一语道尽，但娟秀二字未足以概香光。孙虔礼书谱云：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此香光之所以得宗于右军也。
【译文】
董其昌说：学习柳公权的小楷书，才了解了古人用笔古淡的方法，吏部侍郎孙承泽说董其昌书法风格娟秀，只是局限于王羲之，不如柳公权的舒展不受王羲之的拘束。我认为柳公权书法的佳处被孙承泽一句话概括尽了，但娟秀两个字不足以概括董其昌的风格。孙过庭《书谱》说：不激烈不锐利，风格自然就高远。这就是董其昌能够取法于王羲之的原因。
【原文】
韩退之石鼓歌云：羲之俗书逞姿媚。书家之病，昔人论之详矣。退之性不喜书，固未知右军书法之妙，且意欲推高古篆，乃故作此抑扬之语耳。后人误看，遂若右军之书真逞姿媚，而欲以吴兴直接右军，非惟不知右军之书，亦并未解昌黎诗意矣。孙退谷以华亭娟秀，谓囿于右军，已非笃论，况欲以吴兴姿媚当之耶！
【译文】
韩愈的《石鼓歌》说：羲之俗书逞恣媚。书家的缺点，前人**的已经很详细了。韩愈天性不喜欢书法，固然不懂得王羲之书法之妙，而且本意想推高古大篆，就故意说 这种贬低王书抬高石鼓文的话罢了。后人误读，就像王羲之的书法真的是“逞恣媚”，而打算以赵孟頫径直接续了王羲之，不但不懂得王羲之的书法，连同韩愈《石鼓歌》的诗意也没有能理解了。孙承泽以董其昌的娟秀风格，称局限于王羲之，已不是确切的**，况且想用赵孟頫的恣媚风格来比配王羲之呢。
【原文】
余见坡公法书，定以金山诗为最。盖公书务显笔力，亦恨太尽耳。然学未到沈著痛快地位，而遽求含蓄，虽日习右军之书，亦只如优孟之似孙叔敖而已，竟何益哉？
【译文】
我见到的东坡公的法书，把《金山诗》确定为最好。大概是东坡公写字定要显示笔力，也恨写得笔力太过罢了。然而没有学到沉著痛快的地步，而急着追求含蓄，就是每日临习王羲之的书法，也只能如同演员扮演孙叔敖装扮得形似罢了，究竟有什么益处呢？
【原文】
昔人评欧阳率更书如金刚努目、大士挥拳；虞永兴能中更能，妙中更妙。二家之书，余实未敢定其优劣。涿鹿冯铨谓虞则内含刚柔、欧则外露筋骨，君子藏器，以虞为优。此言非也。欧亦刚柔内含，学欧而不得其笔，乃有露骨之病；学虞而不得其笔，又岂无肉重之失耶？
【译文】
前人评论欧阳询的书法如同金刚怒目、大士挥拳；虞世南的书法是能中更能，妙中更妙。两人的书法，我实在是不敢评定谁优谁劣。涿鹿人冯铨认为，虞世南的字则内含刚柔、欧阳询的字则外露筋骨，君子隐藏自己的才能，以虞世南为优。这话说得不对。欧阳修的字也是刚柔内含，学欧体字而学不到他的笔意精髓，就会有外露骨相的毛病，学虞世南的字而学不到他的笔意精髓，又哪里能避免臃肿的失误呢？
【原文】
慎伯谓平原祭侄稿更胜坐位帖，论亦有理。坐位帖尚带矜怒之气，祭侄稿有柔思焉。藏愤激于悲痛之中，所谓言哀已叹者也。
【译文】
包世臣认为颜真卿《祭侄文稿》更好过《争座位帖》，这个论断也有道理。《争座位帖》还带着一股矜怒之气，《祭侄文稿》却有柔和的意味在内。藏愤激之情于悲痛之中，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在表达悲哀之情时是免不了要哀叹的意思。
【原文】
张司寇书名最烜赫，其笔力沉鸷，洵足追步香光，而气韵远不逮矣。姜湛园何义门气韵与香光为近，而笔力又不足以副之。甚矣，斯事之难也！
【译文】
张照书法名气最大，其笔力气势雄健，确实可以追步董其昌，而气韵是差远了。姜宸英和何焯气韵与董其昌接近，而笔力又不足以与之相配。太难了，从事书法创作太难了。
【原文】
东坡自云：余书，尽意作之似蔡君谟；稍放似杨风子。东坡于少师，神似非形似，观其笔势，殆可伯仲。君谟学平原而出以恬和，和能入雅，恬亦近俗，较之东坡，殊为逊矣。
【译文】
苏东坡自我评论说：我的书法，尽心尽意去写像蔡君谟；稍微放纵像杨凝式。苏东坡对于杨凝式，神似不是形似，察看他的笔势，与杨凝式差不多在伯仲之间。蔡君谟学颜真卿而以恬和为特点，和能入雅，恬又近于俗，拿东坡来比较，就差得太远了。
【原文】
学杨少师书如读周秦诸子，乍看若散漫无纪，细玩却自有条理可寻。于诗则陶靖节也。王右军如史记之文，变化皆行于自然。其于诗则无名氏之十九首也。
【译文】
学杨凝式的书法如同读周秦诸子百家著作，猛一看好像散漫无章法，仔细玩味却自有条理可以寻找得到，拿诗来比喻就像陶渊明。王羲之的书法如《史记》的文章，变化多端都是出于自然。王书拿诗来比喻，就像是无名氏的《古诗十九首》。
【原文】
董思翁云：作字须求熟中生。此语度尽金针矣。山谷生中熟，东坡熟中生，君谟、元章亦尚有生趣。赵松雪一味纯熟，遂成俗派。惟黄庭内景经生意迥出，绝不类松雪书，而世亦无问津者。
【译文】
董其昌说：写字必须熟中求生。这句话真是度尽金针了。黄庭坚生中有熟，苏东坡熟中有生，蔡襄、米芾也还有生趣。赵孟頫一味纯熟无生，于是就成了凡俗一派。只有《黄庭内景经》生意突出，绝不像赵孟頫所写，而世间也没有探询的人。
【原文】
松雪行书以天冠山为最，北海肖子也。世人艳称民瞻十札已属次乘，梅花诗则自郐无讥矣。
【译文】
赵孟頫行书以《天冠山》为最好，风格极像李邕。世人称羡的《民瞻十札》已经属于第二的位次，《梅花诗》就不值得评论了。
【原文】
吾乡蒋般初先生书，兼用永兴、河南法，品格最近蔡端明。草书学藏真，而少加收敛，位置当在祝希哲上。吴大来以平原为宗，书特苍郁。曹湛思稍嫌单薄，而意趣颇似杨少师，如阳羡茶，味虽不浓而色香殊胜。
【译文】
我的同乡蒋盘初先生的书法，同时用虞世南、褚遂良两家之法，品格最接近蔡襄，草书学怀素，而稍加一点收敛，书法品格应当在祝允明之上。吴大来以颜真卿为师，书法风格特别苍郁。曹湛思稍微有一点单薄，而意趣特别像杨凝式，如同阳羡茶，味道虽然不浓厚但色香特别好。
【原文】
戏鸿堂所收玉润帖当是元章赝作。香光中岁于元章书有偏嗜，故往往为所蒙蔽。而诸家石刻所收晋、唐人名迹，亦惟元章赝本为多。
【译文】
戏鸿堂所收藏的《玉润帖》，应当是米芾的伪作。董其昌中年对于米芾的书法有偏爱的嗜好，所以经常被人所蒙蔽，而诸多收藏家所收藏的晋代、唐代的名人作品，也只有米芾的假作品为最多。
【原文】
明自嘉靖以后，士夫书无不可观，以不习俗书故也。张果亭、王觉斯人品颓丧，而作字居然有北宋大家之风，岂得以其人而废之。
【译文】
明朝自从嘉靖以后，士大夫写的字都能看，这是因为他们不学习俗书的缘故。张瑞图、王铎两位人品不高，而写的字居然有北宋大家的风范，哪里能够因为其人品而废弃其书法呢。
【原文】
李怀琳绝交书，草法出于大令，而未得其笔。鲜于太常小楷亦娟秀不俗，行草学怀琳而弥不逮。然太常在当时已擅盛名，学如牛毛，成如麟角，讵不信欤！
【译文】
李怀琳所写草书《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草法出于王献之，而未能掌握他的笔意，鲜于枢小楷也娟秀不俗，行草学李怀琳而更差劲。然而鲜于枢在当时已经因擅长草书而得了盛名。学习的如牛毛，学成的如麟角，这种说法难道不是很真确吗！
【原文】
唐人之书法严而力，果然韵趣小减矣。予谓二王以后，趣莫深于少师，韵莫胜于东坡，可以补唐人所未足。
【译文】
唐人的书法严谨而有力度，确实如此，韵趣因此而有了一定程度的减小。我认为，二王以后，旨趣没有比杨凝式深的，风韵没有超过苏东坡的，这可以弥补唐人所不足的方面。
【原文】
山谷小行书自佳。盖亦从平原、少师两家得力，故足与坡公相辅。大字学瘗鹤铭，骨体峭快而过于豪放，亦成一种习气。学者贵于慎取，不可遂为古人所欺。
【译文】
黄庭坚小楷行书自是不错。这大概也是得力于颜真卿、杨凝式两家，所以足以与东坡公相辅相成。大字学《瘗鹤铭》，骨架峻峭轻快而过于豪放，也成了一种习气。学书者贵在谨慎取法，不可以轻易地被古人所骗。
【原文】
余年三十馀始留意书学，即好东坡、思白二家，然苦无入处。学淳化阁帖，爱大令、文皇之驰骋自得，而益迷其源。自是泛滥于唐、宋、元、明诸家十有馀年，而私心所好仍在东坡、思白。世人贱近贵远，以时代判优劣，辄卑视二家。而卑无高论者，则又以赵松雪为羲皇上人而已。近闻慎伯之论，予所信益坚。慎伯又导余学杨少师步虚词，日习一过，觉于苏、董二家意趣时有所会，直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译文】
我年龄到了三十多岁才开始留心书法这门学问，开始就喜欢苏东坡、董其昌两人，然而苦于找不到入门的途径。学《淳化阁帖》，喜欢王献之、文皇（李世民？）的驰骋自得，而对其书法艺术之根源更加着迷。从此无休止地游走在唐、宋、元、明各家十多年，而自己心中真正喜欢的仍然在于苏东坡、董其昌。世人以近为贱，以远为贵，根据时代来评判优劣，总是看低这两人。而见解不高的人，就又以赵孟頫为羲皇上人一样古朴罢了。最近听了包世臣的**，我对自己所相信的观念更坚定了。包世臣又引导我学习杨凝式的《步虚词》，每日临习一遍，感觉对于苏、董两家的意趣不时地有所领会，简直是到了不自觉地手舞足蹈的程度。
【原文】
近人之书，刘诸城浑厚醇实，自足名家；而仁和蒋山堂古秀在骨，几欲突过诸城。山堂作书如以墨汁倾纸上，又时似枯藤之挂壁，思翁暮年神境也。世人于笔法、墨法皆所不讲，而务求匀称，见此等妙迹，鲜不嗤怪。有志之士所以穷老尽气于荒江老屋中，惟求有以自信，而不肯轻为人应酬笔墨也。
【译文】
近世人的书法，刘墉深厚醇实，自然足以成名成家；而仁和人蒋仁的风格古秀在骨，几乎要超过刘墉。蒋仁写字如果将墨汁倒在纸上，有时又像是枯藤挂在峭壁上，这是董其昌老先生晚年出神入化的境界啊。世人对于笔法、墨法都无所讲求，而一定要求匀称，见到如此的好书法，很少有不嗤笑其怪诞的。有志之士之所以为书法艺术把毕生的精力都消耗在荒僻江野的老旧房屋之中，只求坚信自己所相信的东西，而不肯轻易为人应酬写字。
【原文】
十数年前见吾乡吴味泉书，辄爱玩不能释手，以其熟于二王草法也。近觉其有不足处，盖行笔学平原，而未能透露香色，反不若湛斯。
【译文】
十几年前，见到我的同乡吴味泉的书法，总是喜欢玩味得不能放手，这是因为他熟练地掌握了二王的草法。近来觉出他有不足之处，那就是行笔学颜真卿，而没有能透露出香色，反而不如湛斯。
【原文】
学赵松雪不得真迹，断无从下手。即有真迹，临摹，亦须先植根柢。昔之学赵者无过祝希哲、文徵仲。希哲根柢在河南、北海二家，徵仲根柢在欧阳、渤海。此如学六朝骈俪文，须先读得汉书也。岂惟松雪不可骤学，即学元章、思白，亦易染轻绮之习。鲁斯尝云：不学唐人，终无立脚处。诚哉斯言！
【译文】
学赵孟頫得不到真迹，肯定没有地方下手。即便有真迹，临摹也必须先打好基础。过去学赵孟頫的人没有超过祝允明、文征明的。祝允明的基础是褚遂良、李邕两家，文征明的基础是欧阳询、欧阳通。这就像学习六朝的骈俪文，必须先读得了《汉书》一样。哪里只是赵孟頫不可以骤然学得，即使学米芾、董其昌，也容易沾染上轻靡秀丽的习气。钱伯坰曾经说：不学唐人，终究是没有立脚之处。这话说得真对啊。
【原文】
书家贵下笔老重，所以救轻靡之病也。然一味苍辣，又是因药发病，要使秀处如铁，嫩处如金，方为用笔之妙。臻斯境者，董思翁尚须暮年，而可易言之耶？余学书几二十年，所历者皆世人嗤笑唾弃之境，而又不肯安于小成，故数数从业，至今日乃觉有悟入处，倘亦禅家所谓渐修顿证之候乎？然质既驽弱，功力尚浅，能知之而不能至之。而二、三同志，年齿后于余者，以予为识途之马，相从讲论，异时必有造其极者。然后以余言证所得，而信其不诬，则余二十年来所费日力，不为虚枉矣。
【译文】
书家以下笔老到厚重为贵，这是用来补救轻靡之病的。但是若一味强调苍辣，这又是类似因为吃药而造成了病。要使秀丽处像铁，鲜嫩处像金，才算是用笔之妙。达到这个境界的，董其昌老先生尚且需要到了晚年才能够，这是说说那么容易的吗？我学习书法将近二十年，所经历的都是世人嗤笑唾弃的境界，而且又不肯满足于小有成就，所以一刻也不放松地学习，到今天才觉得自己有悟入的地方，莫非这也就是佛家所说的渐修顿悟的现象吗？然而资质既然低劣，功力也还浅薄，能明白道理却没有能力达到那个境界。而两三位志同道合之人，年龄比自己小的，以我为识途之老马，相互依从着讲说讨论，他日必定有在书法方面达到极高境界的。然后，用我所说的话去验证他们所得到的东西，而确信我以前说的没有错，那么，我二十年来所耗费的时日和精力，就不算白费了。
【原文】
予昔家居作此，初脱稿为门人程子香取去装成长卷，其后薛画水太守见而欲得之，子香不肯，与别录楷书一本赠焉。今藏于画水之如执烛斋者，子香遗墨也。子香卒后，予手稿不知为何人所得矣。道光辛卯在四明馆中理旧箧，得门人康康侯为予所录本，复自书一过，追思往事忽忽十有馀年，而予以臂痛废学亦且十年。年愈增，岁月愈促，老大无成，弥用自愧而已。
【译文】
这是我以前家居时写下的文字，刚完稿，就被弟子程子香取走装裱成长卷。后来，薛画水太守见了就想得到它，子香不愿意，另外用楷书抄录了一本送给了他。现今收藏在画水的如执烛斋中的，是弟子子香的遗墨。子香去世后，我的手稿不知到了什么人的手里。道光辛卯年，在四明馆中整理旧箱子，发现了弟子康康侯为我所抄录的本子，自己又书写了一遍。追思往事，忽忽已过去了十多年，而我因为胳臂疼痛不再继续学习也将近十年。年龄越增加，就越感觉岁月短促，老大无成，只是更加为自己感到惭愧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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