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面热耳赤，心情复杂……..

陕南位于陕西的南部,是一个好地方.包括汉中安康等地。我觉得自己和陕南这块土地有着某种神秘的牵连，与生俱来的心驰神往，或是也许在冥冥中精神的世界里曾经游历过的场面,因似曾相识所以久久不忘。曾两次去过汉中，魂牵梦绕的地方，被秦岭和巴山围住，中间的盆地有汉江渭水静静流过。春天到来的时候，一路骑车去寻访油菜花开荼糜的尽头的万寿寺，秋天可以去拜访汉桂飘香的圣水寺。四季温暖，空气潮湿。为了寻求真理寻找师傅寻找生命出路而去的地方。没齿不忘。

同属陕南，安康却和汉中有了区别。风物山川被一垄一垄的隔开，不用费力就能走上不高的坡上，站在那里，头上是云，过耳的是耳语般的好风，竹林在河的对岸微动，竹叶的喧响却被从河川掠过的风吹散，无法入耳，脚下绿央央的油菜地中偶尔可以看到点点的黄色打眼，那些是早开的油菜花，总之,置身于那个点,坡脊上,可以伸展开身体和心灵,将两川风情尽收眼底。微闭了双目伸开手臂作飞翔装，感受两面的河川清流汩汩脉动的声息，纷乱的念头如天边暗夜里的流星一闪即逝，阒无踪影.尤其是在早春二三月之间，坐在农舍前的平台上，握一杯白水，沐浴着午后的暖阳，听鸡在很远的地方鸣叫，狗儿困恹恹的卧在黄土地上，上面是刚刚洗过的仍在滴水的衣服，挂在两颗粗大的竹子间。农闲的季节，春节刚过，外出打工的父老们都回到家中，被节日里的喜气和酒水亲情熏染的心情有些疲倦，正好利用节后的几天休闲。日子同人一样，在经历了大喜大悲后总是很平静安逸。

妻的老家就在安康，因字生意，有了这样的女人生活真的安全健康了。如果说汉中是玄素论道的场所，那么安康就是休养生息的所在。

春节过后的一天我同妻进城归来，走在河川里，四下里绿意盎然，静悄悄的，前方是缓缓流动的冉家河，河上面的高坡有葱郁的竹林，掩映在后面的就是家了。油菜摸到了脚踝处，被田塍分隔成块状。已经有蜜蜂在忙碌了。

我同妻闲聊着，间或望一眼远处鲤鱼山水墨画一般的轮廓，偶尔会遇到村里的人，用喜悦的过分的言语打招呼，双方脸上堆满了笑容，皱纹多了也好看呢。本来很从容的春季的午后，却被一件事给破坏了，突然间的，令人诧异，没有时间准备，或心理提前一个预期。一个着黑衣的农妇慌张的跑了过去，朝着远处的一个人喊叫着什么，像一只黑色的大鸟，或一道阴影从我们的身边闪过。我和妻茫然的看着不明就里，妻的脸色暗淡下来说；“出事了”.

回到家里听岳母说,对面梁上的一位郑姓老汉死了,78岁,喜丧.

一般来说,在这里,人死后是要实行土葬的,岳父家就是这样,我们住的房后就是祖坟,祖坟旁就是自家的菜地,水井,田间地头劳作时,有祖先陪伴,也是一种福气了,试想一下,曾经手摸着自己头顶的父母的身体就在旁边的地下,安然度着另一个世界的日子,自己如果有什么烦恼了,可以随时在晨昏向逝去的父母讨得些慰籍,这样不是很好很方便吗?逝者也会有他们的梦吧,应该是有的,那就是对后代儿孙的牵挂,,有了他们的陪伴,日子过的就更安稳些更从容些,毕竟身体仍存,人还是一个完整的感念.

但是,这次的逝者却是是一位国家干部.辈分高.事情就有些不好办了.如果火葬,政府会补发12个月的薪金,还有别的一些费用,亲属大约可以领到3万元左右.如果土葬这些费用就会全部扣除.最后,他的子女们还是响应了国家的号召,实行了火葬.这样一来办丧事的费用就够了.

按习俗,要停灵三日.棺椁停放在自家的厅堂内,供亲朋好友吊唁.厅堂外要枝嗒大棚,棚内摆酒宴,酒宴后搓一宿的麻将牌.鼓乐要喧天,鞭炮要齐名,搞的天翻地覆,神鬼皆惊.为逝者找回威仪,替活人挣足了面子.人活着图个人气,死了为的还是一口人气.

按规矩,要停灵三天,由于死者辈分在三村五里极高,以前有做过领导,所以来的亲人很多,部下同事也广,所以酒席要办排场.我问了大姐夫办丧事要多少钱.,他说；按这个规模办要三万块钱,办丧事是一个费钱的事,家庭条件不好的往往办的寒酸”

第一晚,我站在自家门前的平台上,向河对岸张望,哪里灯火通明,鼓乐齐奏, 灿烂的烟花尖利的鸣响窜上高空,轰然炸响,然后归于平寂.可以听到请来的戏班在唱湖南花鼓戏.妻胆怯,不敢去,我很好奇,于是从了岳父岳母,涉过冉家河,走过一片黑黝黝的田野,去了.

大棚的门是竹子编制的,缠绕着彩灯,通了电,正频闪着. 孝子头戴白帽,身着白袍,立在了门前,迎送着客人.见我们来了,忙堆了笑,递烟寒暄.

进了大棚,坐定.休息片刻,神情才稍安稳了些, 大棚有五米高,铁管支搭的框架,外罩红白相间的编织布,顶棚一排挂了几只100瓦的灯泡,即使这样,某些角落仍然很黯.大棚里摆放了十几张八仙桌,桌下有炭盆取暖,男女老幼们正围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开玩笑.有帮忙的人过来送了一壶水和一些一次性的纸杯,口中说”大家喝茶,自己倒” .

灵堂就设在自家屋子的正厅,房子临街,外面的大棚占据了一些路面.常有大货车路过,带起尘土喧嚣.大棚内的地面上是一些修路时遗留下的石子,烟蒂遍布.大厅的门口是祭台,由两张方桌拼在一起,桌上是彩纸扎的花和纸人,两根白蜡的火苗不安地抖动.,祭台上还供着白膜 .在桌子的一角堆放着一大捆檀香,来了客人,其中的老者就抓起一把分发给大家,上香吊唁. 桌子正中是一个心形的彩灯,红黄绿三色闪的好看,灯中间是四个大字;万古流芳. 厅堂的门楣上粘着对联的横批”;见云思亲”.桌子下是一个搪瓷脸盆,里面的灰已经有一尺高了.并因不断有人来烧纸而一点点增高.

来的客人陆陆续续,不断有人上香,磕头,作揖,烧纸,却看不到有人哭..年轻人磕得生硬,象在做俯卧撑.祭台的后面就是停放死者的床,尸体被白色的棉被从头到脚盖住,有好奇者过去掀起被子的一角看看死者得遗容.在床后面停放着虚开的棺椁.一头高高的翘起.棺椁,床,祭台一字排开.在厅堂的地上朴着松软的干草,几个儿媳妇跪在地上,有时站起来同来的客人们嬉笑.在这里,觉察不到一丝的伤感,无论是死者的家人或是坐在桌上喝茶聊天的人们都很快乐,我似乎有些迷失了自己.不知道该用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或姿态来应对这些..

在这种场合,乐队是必不可少的.一只是中式乐队,唱湖南花鼓戏.另外一只是西洋乐队.大鼓小锣,键盘,贝斯,单簧管,一应俱全.花鼓戏一曲未央,那边的西洋乐曲已粉饰登场.西洋乐队旁,很快有小孩围了一圈,瞪大眼睛观看.鼓手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小伙子.手脚其动,鼓点声声震耳,打得很卖力气.这一边,花鼓戏也不闲着,另一段已经开场.大棚外,鞭炮齐响,烟花灿烂,人们不断的开着玩笑,甚至打闹着,小孩子们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在灵前拜拜.或是拿着一些食品乱跑.一只狗东闻西嗅的在大厅内游荡.摩托车来的客人,直接骑车进了大棚,将带来的礼花和鞭炮堆放在一角.女人们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嬉笑怒骂,畅聊着市井新闻,.灰盆里的纸灰越积越高,时有整张烧过的纸,灰未散,整张成型的飘忽之半空中,淘气的孩子用棍打碎.逝者的性灵也许就在那一瞬灰飞烟灭了吧.这时,快乐的情绪达到了高潮.

菜开始上桌.六冷六热,外加汤类.每桌白酒两瓶,香烟若干,无论是留着鼻涕的孩子还是年逾古稀的老者,都在一张桌上吃喝,稍显突兀,但似乎又很协调.我的头开始晕了.

第二夜,我再去.再次涉过了匆匆流逝的冉家河,月亮半浸在惨白的云片中神秘凄冷。.在河水中的小石上我静立了片刻,稍事平息紊乱的心绪.朝着那歌舞聒噪的世界走去.就像走向摆脱不掉的尘世,有一些事物让人敬畏.有一些事物让人无奈,而有一些却令人种了毒瘾一般的要去追求.

接近灵棚时,鼓声息了,扩音喇叭也安静下来.人们鼎沸的喧闹声立刻突现出来.象是一个秘密,当你本以为揭开了时,却发现一切才刚刚开始,

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孝子正在为逝者开路.身穿白盔白甲的人们走出了灵堂100米,蹲在地上,开始烧出一条火路.他们将长方形的冥纸中间对折成三角形,一张压一张形成一条纸路,然后将纸路点燃,然后,随着这条火路一直烧至厅堂内.

那时,正是早春二月的一天,天气有些凉嗖嗖的,人们都穿上了外衣.马路上没有灯光,许多人家也是黑凄凄的一片,只有这里,灯火依然通明,热闹非凡, 两个白袍的人蹲在地上,缓缓挪动,跟着火焰一点点移向灵堂.身旁有一男一女尾随着他们 ,不时敲一阵鼓,或打一声锣.月光经过了长途的跋涉有了些疲惫,但仍然把外面的人们描绘出一些影子来.人们披着春天里常见的淡淡月光,不以为然,思绪复杂,进行着某种神秘的仪式.远方是露出微痕的鲤鱼山的轮廓, 岑寂的高坡上,农舍分布.万籁俱寂,而一些人们仍然没有睡去,他们象草丛中种的虫子,喋喋不休,忙碌个不停.

灵堂内,床消失了,人已经在下午火化.祭台的正中安放着遗像.据说火化时亲人哭得厉害,的确,一个人在物理意义上的消失总是一件令人伤感的事.美好的事物只要还存在,就可以给我们以安慰,用可以交流的满足和幸福抚慰心田,但是有一天,那个让我们为之悲喜为之牵挂的人没了,再也不需要我们的感情了,而我们却因情不能自己而更加的悲喜牵挂.所以说,消失总是一件最令人悲痛的事.人在物质上走完了他绝美光辉的流程后,精神又会以一种什么样的形势在我们的心中产生微妙的反应呢?我希望自己能够活的尽美,死的尽善.生与死的距离并不遥远,一个是站立,一个是躺倒,中间一土相隔,

人已去,但仪式还没做完.,堂内的节目更精彩了,今天是男女对唱,剧种是花鼓戏和汉剧.内容是双方对骂,荤素一起上,看谁最后没词了,就算输了.主唱的是一个穿红色羽绒服的中年女人,唱一段后会用单镲敲击一下桌面,等别人来接.几个男人嬉笑着，互相推让着和她对唱.

缭绕的青烟,摇曳的烛火,昏黄的灯光下人们亢奋的眼神和绯红的面颊.加之白衣白帽的人们穿插其中,听不懂的方言隐藏了许多微妙的内容,还有饭菜香喷喷的味道刺激着每一个人的味蕾神经,一波又一波,从一个高潮到另一个高潮,连绵不断.

我头昏眼胀的起身告辞,沿着田野间一条淡白色的小路往回走.春天的深夜,月朗星稀,河水兀自流着,没有停息的样子,我有意放慢了脚步,不一会就看见竹林后面的家,外面屋檐的灯亮着,我知道那是妻给我留的.

第三天的午后,房前走过几个肩扛铁锨的村民,同岳父打着招呼.他们去挖坟.聊了几句,他们吸着烟笑嘻嘻的走了.

我坐在午后的阳光里,纹丝不动,很惬意.旁边围坐了一圈人，喝茶吃瓜子和花生，闲聊着。为什么丧事会这样,比婚事都要热闹.因为是喜丧?可是毕竟亲人永远的离去了.也许是平时安静惯了的村民找一个理由来宣泄心中的情绪.在无数的传统,规矩,束缚,禁锢中寻找一个发现,发现自己与生俱来的惶惑痛苦中的一个发泄的机会.寻找一个回溯到婴儿赤子之心的机会.这样得葬礼很好,遗憾的是我却享受不到了.在胡思乱想是我睡着了.

醒来,夕阳已残.鸡回了窝.鸟无踪影.孩子玩耍声渐远.门前的竹叶微动.诺大的院落中只剩下我一个人.刚才的场面像一场戏，顷刻间就散了去，开始结局似乎都安排好了。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冥色四合,乾坤氤氲. 忽觉山水寒凉处飘来一人，斯人白衣白帽,头后白色缎带飞扬, 到了近前,也不说话,倒头便拜.诧异间,人已离去,肩披了夕照在村落中游荡,穿街走巷.,啊,怎么回事?心中诧异,这时，身后木门吱呀一声,妻从黑暗的屋子里面走出来,伏在我耳边悄声说”刚才来的是死者的大儿子,为了感谢去帮忙的人特意来村里道谢的,无论遇到何人,在何地,做何事，不分男女老幼,都要下拜的,人家给你跪下磕头,你怎么不理人家呢”?妻笑了.

“我刚才睡着了.” 我说.并努力寻找着梦和现实之间的结合点。稍稍清醒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