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书喜欢细嚼慢咽。这本书从寒假开始看，看到了3月中旬，才算看完。一直想写推荐，但是不好意思，拖延症又犯了。

最近得到 App 上线了本书作者张笑宇老师的课程，我又做了复习。之后发现，还是得写下这篇文字，才能平抚内心的激动。

好书会给人带来震撼。上次感受到这种级别的震撼，是在 2003 年冬天，当时我读大四。

那段时间看了某著名学者的推荐，读了两本书。一本是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另一本是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由于上专业课时（我没记错，大四还选了两门专业课，网络技术和机器人学）也总是带着这两本书，常被同学问读后感。我回答了四个字，他们表示无法理解。

书带来的震撼，源自于看待事物视角变化。作为一个工科生，我当时头脑里面关于历史的知识是零碎的。某些感兴趣的历史阶段，人名事件如数家珍。初中还因为这种兴趣，拿过历史学科竞赛奖项，但我从来没有把这些零散的片段串起来思考过。

《万历十五年》把我从小听评书演义，对人物的刻板印象砸了个粉碎。例如海瑞，例如万历皇帝，再如张居正。对不起了，田连元老师。只有这样，历史知识才从市井消遣和「忠奸善恶」的民间教化，变成了可资借鉴和经验汲取的史实。

此后我看待历史人物，就不会再按照什么「好人」、「坏人」之类简单二元方法划分。我能够体察到很多人在漩涡中的不得已，以及那些幸运儿「时来天地皆同运」的大势所趋。从此后，基本上对「成功学」免疫了。

《全球通史》则打开了我的一个新的思想世界。2006 年的 3 月 30 日，读完本书 2 年多后，我在豆瓣上依然充满激情写下了这段书评：

我们所学习过的历史，都很奇怪，注重细节，例如时间、地点、主要人物等，却没有什么连贯性。历史在我们眼里，跟 “洋片” 差不多，是割断的、静态的、前后没有关联的。而这部《全球通史》，却展示了我们似乎学习过，却从未真正明白过的历史，即这些片段串成的序列，一部本来完整的历史大戏，一部真正冠以 “经典” 之名的电影。君王和圣贤，甚至有可能不记录他们的名字，只陈述其作为在历史的长河中，究竟激起怎样的涟漪。这是何等的眼界，何等的胸襟！历史，过去的事，不是为了让后人慨叹流泪或者沾沾自喜，而应该让后人明白什么事情不能做、什么责任必须承担。历史必须是联贯、动态的，否则让人如何把握？既然学校里面要讲历史，那就应该真正讲能给人以启发的历史，而不是考察学生的记忆能力，且还是对于离散的事件当中，帝王将相的名称的记忆能力。这部书的威力很大，读之前最好深吸一口气，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因为你的世界观也许就此翻天覆地地变化，你的视野将穿透那上古的蛮荒与近代的刀光剑影，看到一个从来就存在，却被大多数人无视的真实世界。

16 年过去了，这段评论不知被多少人使用过。不过绝大部分使用者应该没有接受过严谨的学术训练，否则怎会从不提及我的豆瓣 ID ，一概用「有人说」开头？

这两本书读完，我收获了更好的微观思考框架。可沿用这个框架，依然让我在阅读历史和新闻时事时，充满了疑惑。

很多时候，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为何人们偏偏要选最差的那个行为，导致难以收拾的结果？他们并没有经历「囚徒困境」，而是有足够的沟通机会。

而有的时候，我又在思考，为什么有些人可以获得那些令人艳羡的幸运？好像他们每一步都踩在了上升的关键阶梯，至少也能够巧妙躲过后面不可避免的厄运，获得财富、声誉和高寿。

我觉得自己的思考中肯定遗漏了什么。能看到历史中的暴风骤雨，是一种进步。但是如果不能进行天气预报，那么做个事后诸葛亮于事无补。

后来看了电视剧《天道》，更是疑惑重重。它通过一个虚构的故事，试图说明几乎所有人的行为，都可以精准预估和计算。我当然不完全相信这种「超能力」，但是一个故事演绎得如此真实，也着实令人思索 ——「文化属性」究竟是不是真实？

读完《商贸与文明》这本书时，我豁然开朗。个体的行为，预测起来并不容易。但是与之相反，大势的预测反而更加简单。只要你搞清楚了主流的社会运转范式和行为习惯的长期影响，就能显著提升自己的预测准确度。最起码，比瞎猜或者「看热闹」强得多。

张笑宇老师讲，社会发展有两种模式 ——「零增长」与「正增长」。古代社会，主流社会模式是零增长；而现代社会，主流模式变成了正增长。在很长的历史时期里，是商贸的比重与发达程度，决定了这种区别。

零增长社会，农耕是社会收益的来源，暴力是保护收益与获得超额收益的主要途径。农耕需要土地，农业技术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发展缓慢，所以优质土地数量和收益正相关。我们因而看到各种古代战争，目标往往是占领土地。有了土地，就有了收入的来源，从而更好供养暴力。战国时代的秦国，用爵位奖励「耕」和「战」，把这种系统简化，效率提升到了极致。

而在近现代，列强对于土地，渴求程度却有显著的区别。有的陆权国家，依然注重土地攫取，甚至为了解除不安全感，要求更广阔的「生存空间」，例如纳粹德国。而大部分海权国家，只对重要港口控制权特别热衷，对于广大的内陆土地却没有什么兴趣。因为它们需要保护的，是自家的商贸功能正常运转与增强。相对于零增长的「耕 - 战」模式，正增长的商贸、科技与产业，才是更大的利益。

正增长模式在全球的扩散带来什么呢？社会财富的显著提升。经济学基础里面讲，贸易会让每个人的处境变得更好。有的研究对比发现，现代社会的普通工薪阶层，享受的食物、饮品和娱乐活动的数量与质量，甚至超过了中世纪的大贵族。

我们过去常以为，这只是单纯因为科技的进步。但实际上，只有正增长社会的出现，这种科技进步带来的结果，才能惠及每个普通人。康熙皇帝就深切了解了当时西方科技的先进。他用着西洋产的自鸣钟，跟着传教士学习各种当时先进科学知识，包括力学、几何、代数、天文，甚至还有解剖学。然而这些，和生活在他治下，留着辫子的普通民众，没有任何关系。读书人读四书五经考科举，仿佛处在平行的世界。

而在今天，科技巨头的产品发布会后，你可以立即下单，和世界排名前 100 的富豪们几乎同时获得新数码装备。产业的发展、分工的细腻，以及一直作为背后推动力的商贸，是这些改变背后的巨大推动力。

但你如果因此认为，正增长模式社会替代零增长模式社会是必然趋势，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两种不同模式的切换，不仅并非一蹴而就，还充满了波折。许许多多的正增长模式城邦、联盟与国家，都湮灭在了历史长河里，或者显著衰落。其中我们能叫得上名字的，只是极少的一部分，例如迦太基、粟特、威尼斯、汉萨同盟、尼德兰……其实我觉得，春秋战国时候的齐国，也可以搁进这个名单去。

为什么正增长社会在古代存活率这么低呢？因为它们长期以来，都只不过是荒漠中的绿洲，大洋里的孤岛，体量非常小。而且更要命的，是面对外部环境变化的冲击，正增长社会更加敏感而脆弱。

正增长模式与零增长模式，就像晶体管和电子管一样，抗干扰性有很大差异。零增长模式很稳定，只要不出现外部环境的巨大扰动（例如罗马扩张、蒙古帝国崛起或者秦灭六国），都可以苟延残喘很长的时间。正增长模式的社会则不然，治理结构非常复杂。很多时候外部环境的轻微变化，都会导致系统的崩溃。历史上，只是一系列偶然的事件，才最终让正增长模式在某些国家和地区扎下了根并延续至今。这些事件，《商贸与文明》这本书里面讲得非常详细，我就不赘述了。

有了这本书的思考框架，我突然发现自己在阅读历史或者浏览时事新闻的时候，少了一些激动，多了一份宽容。

人类的文化和思维模式，都是有惯性的。历史上零增长模式曾经是通例。几十上百代人积累下关于零增长模式的认知，是很难在短期内改变的。冷不丁切换到正增长模式，顺风顺水则高歌猛进；稍有挫折，第一时间想到的，自然就是退回到熟悉的零增长状态。即便是正增长模式下的受益者，也可能抵挡不住这种诱惑，整天幻想「田园牧歌」的场景，却忘了背后复杂的经济系统支撑。其实，很多人就算归隐田园，恐怕也得把手机带上。「世外桃源」缺点儿别的生活设施还好，但网络信号得足够强。

另外，长期在零增长模式生活的人，一直都在面对着「零和博弈」困境。在零增长情况下，别人获益，意味着肯定有人受损，而受损的很可能就包括了自己。长此以往，会对别人的收益特别敏感。从零增长到正增长模式切换后，某些人绝对获益有了显著提升，但是心态会迅速失衡——因为他发现自己认识的人收益增长幅度远远超过自己，便认为自己一定是吃亏了，这个模式不公平。

有了上面这两条，再看《天道》，我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在丁元英的机制设计里，王庙村个体户和格律诗公司严格分拆成两个部分，是因为面对的环境完全不同。公司是在商贸体系中运作，而个体户之间，却只能利用「连本带利」的简单交易模式形成上下游制约链条。机制之所以有用，是思维模式带来的原始驱动力产生了效果。欧阳的成功，源自于长期在正增长模式里的浸泡，对很多决策的判断利索当然；而小刘的奸猾与最终的悲剧，其实代表了模式切换中的严重不适应。

更进一步，我还想明白了一些更为剧烈的观念冲突如何发生。这些冲突，相信你大概也在文章视频的讨论区或者社交软件群组里看到过——各种谩骂、拉黑，甚至是多年好友「割席」。

具有「零增长」和「正增长」思维习惯的人，看待同样的一个事情，会有不同的角度和结论。原本他们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跟持有相同或者类似思维习惯的人相互影响，相互扶持，强化认知，相安无事。但在公共讨论空间，这原本割裂的两种思维模式发生了直接碰撞。旁观者会目击一场场思想的「交通事故」，惨不忍睹。

为了能让自己少生点儿气，我也劝你多读读这本书。看过后，你会释然。大历史的视角下，这种社会增长模式导致的冲突发生，实属必然。并非劝导、谩骂可以解决。能改变人想法的，只有改变其处境。你还会知道，换在历史上，解决这些观念差异的暴力行为绝不仅仅是「网暴」这么简单。

这样一想，是不是平静了很多呢？让我们一起把时间，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吧。

祝读书愉快，学有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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